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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一毛不拔

    重回学堂生涯,只因这次学习的实用性更强,段缺益发的用心,其用功之勤力让绣吃惊不已,诸般学问之,若论枯燥,训诂学实是位列一二的,她却没想到以段缺这样的年纪竟然能做到这等地步。

    专心于某件事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之间,冬天到了。

    屋外寒风凛冽,盘着地龙的屋内却是温暖如春,今日范老翰林一早便去了城拜客,书房就只有绣及段缺师徒两人。

    “错了,这个云纹是翘舌音,喏,你看,舌头需顶着上颚,用鼻把音发出来才成,这些个云纹发音含糊,似你这般念的太过清楚反而不对了”,北窗书几下,穿着一身藕色七破间裙的绣张口仔细示范着发音的位置,素来端庄柔弱的闺阁大小姐现在看来实有说不出的娇俏,“看清楚了?那你再试试”。

    一连试了七八遍,段缺才找准这个云纹发音的感觉,待到绣满意的放下手戒尺开始云纹书写时,问题又来了。

    “又错了,云纹书写第一条便需笔随意转,持笔用墨时总是越飘逸越好,这个云纹本就繁复,似你这般运笔如此持重,再怎么写也不对”,眼见一连试了两遭,段缺笔下的云纹依旧是意阻笔断,在后面站看的绣索性微微俯下身,伸手握住了段缺执笔的手,便如教小儿写字般亲自带着他运笔,“放松,你莫要使力,跟着我的笔意仔细揣摩,对了,就是这样,写这云纹时,心所想,笔下所用,总需合着‘云无心以出岫’之意,看,这个可不就挺好”。

    将这个繁复的云纹一气呵成,大有成就感的绣低低欢呼一声后,这才猛的醒悟过来两人姿势的尴尬,因段缺身量高,她要就着这个姿势教写难免就将身紧贴在了段缺身上,身贴身,手握手,绣何曾与年轻男这般接近过?一旦醒悟,人猛然离开的同时,脸上已起了一层淡红。

    绣一连避过几步之后心思才静定下来,用眼角余光去瞥段缺,却又正见他将自己方才握着的手凑到了鼻前,这个动作委实太过羞人,绣一见,脸上的浅红顿时又加深了三分颜色。

    当此之时,粉腮生晕的绣那里还有半点严师的模样?心真是又羞又恼,羞自不必说,恼的是段缺这个帝都花花太岁们常用的动作委实太过浮浪,实不该是良家所为。

    “你手上怎么有黄枳的气味?那炉丹药开火才第四日,依着丹方还没到加黄枳的时候”。

    段缺带着疑问的话语解了绣的羞恼,不过……原来他刚才只是闻见药味才有此举动……一念至此,绣羞恼刚罢,心里又莫名生出些说不出来由的轻怨。

    难怪戏里常说呆书生,不解风情,可不就是个呆!

    “绣?”。

    “分明已经是第五日了,开火第五日时加黄枳,哪里错了?”,绣说完,停了片刻后,低声又补了一句,“呆”。

    段缺耳力灵敏,又不曾见过绣这般模样,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闻言转过头来不解的看着她。

    “没什么”,言罢,提了一分音量,“把刚才那云纹再写十遍,若是错一个便加罚十遍”。

    “好”,扭过头去,段缺果真伏案写了起来,绣见他这样,直把袖的手巾帕拧了又拧……

    前些天里有一日课业结束,段缺在独居的小院儿炼丹时竟鬼迷心窍的犯了个忘了闩门的大疏忽,正巧被前往后花园路过的绣闯进来给见着了,尽管段缺一再声明自己是炼制药丸,绣依旧好奇不已,为了哄住不使其将此事泄露给范老翰林,遂只能收她做了个“烧火丹童”。

    本想着她好奇劲儿一过之后也就罢了,孰料看着柔弱的绣却是坚韧有长劲儿的性,真要接手了什么事情之后断不肯半途而废,如此两个月下来,她竟是把李金鼎料理的妥妥帖帖,更因其天生的细致,火候看护时在时间的把握上几乎是分毫不差,慢慢的,除了最初的投药之外,段缺将其余的事情悉数交了给她。

    炼药本是最耗时间的活计,有了绣这么个帮手之后,段缺反倒省出不少时间安心做自己的事去。

    白天专心于云纹的学习,晚上则是呼吸导引,此前一段时间灵力修为突进虽快,却也带来了体内复杂灵力流之间融合的问题,有这几个月的导引调整,新进度上虽没什么突破,却趁此时间巩固了基础。

    看来手把手儿的教导的确有效,此前怎么写都不对的繁复云纹一连十遍下来竟是行云流水,不曾有丝毫断裂。

    堪堪第十遍收笔的时候一股寒意扑面而来,段缺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窗边的绣推开了窗户。

    “下雪了!”。

    “下雪了”,段缺扫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下雪了!”。

    段缺抬头,不解的看着绣,“是下雪了,我知道”。

    “这可是今冬的第一场雪!”,眼见段缺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样,绣恨恨声道:“我想出去赏雪”。

    “噢,行啊,你去吧”,段缺摆摆手,复又埋首于经卷之。

    那可怜的上好湖丝手巾帕都要被绣拧烂了,转过身来也不再含蓄委婉,径直用手盖了段缺的书,“你陪我去,要不,下午的云纹你就自己学去”。

    看是看不成了,段缺就只能站起身来,跟在绣身后向外走去。

    那雪纷纷扬扬下的正紧,将书房外亩许方圆的小花园妆点的银装素裹,从热而闷的书房走来,绣顿觉一股清爽扑面而来,随即,身上便隐隐的感觉到了寒意。

    恰在这时,肩背上蓦然一暖,却是随后出来的段缺替她披上了风氅。

    他倒也不是全呆!绣微微低下头去,“多谢!”。

    “谢什么”,披好风氅后,段缺又转到前面,面对面的替绣系起风氅的锦带。

    面面相对,呼吸可闻,绣眼波柔媚的看了段缺一眼后,身一动不动,头却垂的更低了。

    “你身弱就该多顾惜身体”,段缺系好锦带后退步看了一眼,不紧不松正正好,“要不就跟上月一样,着凉躺上四五天,咱们这功课也跟着耽搁”。

    绣猛然抬头,“你……”。

    段缺对今天的绣实在是不习惯,一脸的无辜,“怎么了?”。

    “没怎么”,牙痒痒的绣猛的扭过头去,再也不看段缺。

    对此段缺全没感觉到什么异常,扭过头去赏玩雪景。

    静默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绣忍不住,“这些日见你在看《道德》及《南华》二经,反倒是祖父给的《论语》翻也不翻,怎么,想从这上面悟道,可悟出什么了?”。

    “道可道,非常道。便连《道德经》自己都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岂是三五个月就能悟出的”,言至此处,段缺扭过头来,“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你心可有道,是什么?”。

    “我心的道……”,绣沉吟了片刻后,坚定声道:“我心的道就是求仁取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个柔弱娇艳的闺阁大小姐竟然说出这样慷慨激昂的话,短缺真是无语,看着绣说这番话时一脸的严肃坚定,想笑却又不便,最终只能借了范老翰林的一句话,“真可惜了你的女儿身”。

    “你可是男,便没有一点取功名兼济天下的心思?”。

    闻言,段缺更是无语,绣所说跟他的人生追求实在是南辕北辙,“前些时因《道德经》也找了些道家的典籍,杨朱之说倒是颇得我心”。

    “哦?”。

    “‘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之;拔一毛而得天下利,吾不为之’,这就是杨朱的‘不拔一毛’之说,不管是拔一毛而使天下得利还是拔一毛而得天下利皆是不肯,他这说法虽然过了些,但我倒喜欢其的‘无为’之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日月天地运行自有其理,人只需顺应这自然之理就是,何必要多加干涉,干涉的越多,反而多事了”。

    这番言语恰是与绣所说背道而驰,眼见她欲要长篇大乱的折辩,段缺摇摇手,“本是各抒己见,何必争辩多事?”。

    “似你这说法就是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顾”,绣却不肯善罢甘休,却也不与他辩理,“那我问你,若是有一日我遇了什么危险,若要救时风险极大,你救我不救”。

    “救!”。

    听他脱口而出答的干脆,绣心下欢喜,脸上却还是绷着,“你适才还说拔一毛而利天下,吾不为也!这不是自己打了嘴”。

    “这些日你及令祖父对我帮助极多,我欠你们的情分。若你遇险而我不救,自己就难心安,心安乐处才是身安乐处,身心不宁,则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看着雪光下愈发清朗的段缺,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心里莫名多了些说不出的惆怅。

    又是月余之后,这一夜宋维突然来访,一并带来了道门与大荒妖族停战的消息,为此,宋维特意告诫段缺要份外小心,现在已比不得此前半年,停战之后道门就有了更多的力量关注人间界之事。

    宋维走后第十五日,省城迎来了一年一度最为热闹的上元节,此前段缺早答应了绣要陪她逛花灯,这日黄昏,吃过饭后便乘车入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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