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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回 康庄地道通别境 拂柳墙头隔亲缘

    带她去哪儿?

    小猴儿压根没问,对她来说,现在就算是下黄泉,只要是跟他一起,怎么着都成。

    延珏抱着她,并没走向门口,而是朝草庐的角落里走去,走到一口黑黑的大水缸面前,把小猴儿放了下来。

    “下面有地道?”

    小猴儿拿着手绢儿,楞眼看着延珏推开那口缸,不出她所料,果不其然,那相当不起眼的水缸挪开来后,地上生生变出来一个一人宽的窟窿。

    “烈货,脑子越发灵光了。”延珏歪嘴笑着揉揉她的脑袋,不掩激赏。

    小猴儿白眼斜他:“废话,难不成一大早上不睡觉,你睿亲王带我来钻缸玩儿?”

    “……”

    延珏轻笑,果然,让人没法儿接话,这是这猴儿的本事。

    延珏一个纵身利落的跳了下去,不一会儿,声音从并不深的地下传过来。

    “跳吧,爷儿接着你。”

    小猴儿问也没问,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下去,地道入口不算深,小猴儿给延珏结实的双臂接了个正着。

    黑,真黑啊。

    咔咔——

    几下火镰砸火石的动静儿后,地道里终于有了光。

    微光打在延珏棱角分明的脸上,只剩下了高挺的鼻子和那两条狭长的凤眼。

    噗嗤——

    小猴儿没忍住笑了出声儿。

    “笑什么?”

    “我发现我好像第一次跟你钻地道啊。”

    小猴儿翻着眼珠子想着,算起来这地道她还真没少爬,可跟延珏一起,好像还真是第一次。

    “新鲜?”

    “当然新鲜。”小猴儿实在的点头,黑暗中就算看不见,也精准的一把拽住延珏的手,而后咧嘴哧哧笑道:“我想象不出你像小狗儿一样的爬是嘛德性。”

    “那你继续想吧。”延珏轻嗤一声,长臂一伸,火把往前方一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三人多宽,两人多高的‘康庄大道’,不只如此,甚至道路的两旁墙壁上,都楔着木头,难怪她从一下来就没有感受到那种地道里常见的阴冷之气。

    小猴儿呆呆的眨了眨眼,不一会脑袋瓜被延珏的手指敲醒。

    “走了,小狗儿。”延珏拉起她的手,嘴角噙着笑。

    傻货,也不想想,他延珏一个自小混工部的人,怎么可能弄那么寒酸的工事。

    于是乎,在延珏的带领下,小猴儿生平第一次大摇大摆的走了一次地道。

    虽说宽敞,可走起来还真不近,二人足足走了近小半个时辰,才走到尽头。

    顺着攀洞的石阶上去,推开一层木板,二人终于又来到地面。

    小猴儿拍拍身上的灰尘,四下望去,牛棚、土房、砂石围墙。

    尽管天色未朦,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宅。

    “这是——”哪儿字还没问出口,忽听一嗓子再不远处的角落里嗷唠响起,冷不防吓的小猴儿是一阵激灵跳脚,若不是延珏的两只大手跟后头撑着她,八成屁股得砸地上。

    待她站稳一看,却见乌漆抹黑的角落里,居然跪着两个人。

    眯缝着眼,再定睛一瞧——

    男的扣小帽,女的缠头巾,并排跪在地上,双手掩耳,口中念念有词。

    兹听那悠扬的似曲似诗的经文自二人口中漫了开来。

    这下小猴儿是真诧异了。

    自小生在归化这东西贸易之地,她当然见过回教做礼拜大抵是怎么一番景象,只是……

    此时正直回乱之际,她石猴子更是平乱之人,他延珏一大早上带她来这儿……

    小猴儿眨着十万个为什么的眼神楞眼瞧着背手而立,一派了然的延珏。

    延珏牵过她的手,朝她点点头。

    小猴儿明白了,却更诧异了。

    明白的是他让她等这二位晨礼结束了再说,诧异的是……喂,他可是堂堂大清朝睿亲王啊!

    别说那二位穿着打扮,一瞧就是再普通不过老百姓,就说是朝廷命官,也没有先拜教后拜王的道理啊。

    当然,姑且不论国大还是教大这番争议,兹说在堂堂大清这王化之地,如此先礼教后拜王,绝对足够扣上大逆不道这顶帽子。

    而延珏却……不只不恼,还……

    一路被延珏牵到院中长条木凳上坐下,小猴儿始终保持瞠目结舌的表情。

    延珏手做钳子,直接掐扁了她的嘴。

    他歪嘴笑着逗她:“西北风好喝么?”

    小猴儿被他掐住嘴,也说不出话,只能用圆咕隆咚的眼珠儿瞄瞄那头儿,再扫扫这头儿,那里头装着一排排的问句——

    这是哪儿?

    那俩人谁?

    他带她来做嘛?

    “再等等。”延珏竖起手指在唇前,比了个‘嘘’的动作后,放开了手,解放了小猴儿的嘴。

    而后兹笔挺的坐在木凳上,安静的望着不远处,两个虔诚唱经的人。

    却听那音调悠扬,曲调绵长,充满异域腔调的经词漫开在天且未朦的暗黑中,莫名的让小猴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说实在的,自小生在归化,各种庙啊,寺啊,她都没少转悠,甚至连她额娘都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自她出生以来,便经常带她去礼佛,她是跪也跪过,拜也拜过,可尽管如此,她却还是那个什么神佛通通信不着的野猴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嘛这样,但她就是这样。

    她不懂僧格岱钦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在佛与尘世道义之间,时常困苦。

    她也不完全明白闷驴蛋那种明明夹在痛苦中却时时又能超脱开来。

    她更不懂眼前这二位,不论寒暑,每日天未明,月未出,一日五次不厌其烦的跪拜。

    但她不会去质疑他们,她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这是连接人和尘世的锁链。

    诸如她手上的那条横线,她相信,那是她的宿命。

    再诸如此时牵着她的那只冰凉的大手,她知道,他是她的执念。

    过了有一会儿,唱经声终于止了,那两人的晨礼结束了。

    甚至片刻迟疑都没有,兹见那二位急急忙忙躬身朝他们所在疾步赶来,一个标准的打千儿后,伏跪在地。

    “草民叩见王爷,还请王爷恕奴才失礼之罪。”那头带白帽的男人口吻诚惶诚恐,但那周全的礼数却让小猴儿一眼就知道。

    此人绝非眼见之寻常布衣,姑且不说他这一番标准的官腔礼数,就兹说跟延珏这么个‘阴间阎王’面前,非但不抖,还如此落落大方的人,绝不可能是寻常百姓。

    果不其然,小猴儿打量着他的同时,发现他也在用余光瞄着她的靴子。

    小猴儿眼尖的抓住他微蹙的眉头。

    果然,他是认得的,她穿的正是石家军新营的兵靴,加之她女子的身份,她的身份并不难猜。

    现在的问题是,他又是谁?

    延珏带她来见这人有嘛意图?

    小猴儿原想着,延珏又要赠她什么‘锦囊妙计’之类的,为此她打起了几分精神,可怎料,他却忽然回头望向身后,问道:“大约什么时辰?”

    “回爷,现在上去的话,就差不多了。”

    上哪儿去?

    等什么?

    小猴儿满脑袋浆糊,而延珏压根儿没给她答疑的机会,径自拉起她的手,就朝他刚刚望着的不远处的墙走去。

    “喂——”小猴儿气儿还没喘匀,才到墙跟前儿,就被延珏一把抱到眼前半人多高的木架之上,随后他也一个灵巧的翻身上来。

    此时二人趴在墙沿之上,月光照耀之下,视线触及的是隔壁不甚平凡,却看上去并不小的院落。

    院落中堆满杂物,看起来像是个大宅院的后院。

    如果不是他俩现在脑袋顶上笼着一大棵沙柳遮住,小猴儿怀疑,延珏那傲人的身高,和太过贵气笔挺的站姿,绝对做不成墙上看客。

    “诶——”

    小猴儿才张口要问,却见那院儿忽然起了动静。

    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模样的身影迈进了院子,走到水井旁边,吃力的打着水,提着跟她腿儿差不多长的满满的水桶,倒进不远处的大水缸里,然后又绕回来再打水。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打了有七八桶水,水缸的水也过半了之后,那孩子忽然撑起缸沿,‘扑通’一声——

    居然跳了下去?

    月亮再无形间渐渐微白,天色开始初朦,虽然看不见那孩子的脸,但那瘦小的身子在冰凉的水中哆哆嗦嗦的样子却是无比清楚。

    这小崽儿,脑子有泡吧!

    小猴儿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不只因为眼前这孩子匪夷所思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知道她跟这儿看嘛呢。

    嘛呀,嘛呀,一大早看小崽儿泡水缸?

    小猴儿歪头,瞪圆的杏眼儿里写满了十万个为什么。

    延珏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抓着她的手忽然与她十指交叉,紧紧握住。

    却听一声脆生生带着痞气的动静儿自那院儿响起后,小猴儿周身一震,整个人宛如雷击般定在当下,除了用力回握他的手,她甚至连头都忘了第一时间转。

    “西北风吹散了黄土坡,吹进了哥哥的心窝窝~”

    稚嫩的声线操着流里流气的腔调,身形修长的少年提着油灯晃晃哒哒的走到水缸跟前儿趴下,撂起一层水,冰的呲压咧嘴。

    “我不冷。”

    不等他问,女娃就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自顾说着。

    少年干巴巴的笑笑,忽的伏在她耳边,大口猛吹了一股气——

    阿嚏!

    女娃猛一个喷嚏,少年哈哈大笑。

    “不是不冷么?”

    “我说我不冷,我就是不冷。”女娃一脸倔强。

    少年绷着脸憋着笑,拍拍她的肩膀,“你狠,有出息。”

    女娃忿忿,音调却无平仄波澜,“你早上不睡觉,起这么早干什么?”

    “你翻身那么大动静,我能不醒么?”

    “我起来没碰到任何东西。”

    “可你碰着我了。”

    “……”

    女娃闭上眼睛,调整内息。

    半晌后睁开眼,却见少年依旧趴在水缸边上……看她。

    “你如果睡不着可以下地窖去看你的先生。”

    “先生也是要睡觉的。”

    “可我在练功。”

    少年点头,“看见了。”

    女娃开始咬牙:“我要练功。”

    少年无辜,“我没说不让你练啊。”

    “你——”

    女娃终于破功,生无可恋的死灰眼神镀上一层因忿忿而染上的晶亮,她用这双眼睛看着眼前五官精致至极的少年——

    咬牙,切齿。

    少年却操着一口白牙,呲牙笑笑:“没办法,谁让你娘什么都不让我干,天天不是吃就是睡,我实在闲出屁来了。”

    “可我在练功啊!”

    少年耸耸肩,更无辜了,“我没说不让你练啊!”

    “……”

    片刻后,随着‘哗啦’一声水声,女娃还是从水缸里跳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周身滴着水,在如此初春的清晨,身上的凉气还泛着白烟。

    女娃站的笔挺,却不由抖着,不出所料,没抖几下,瘦小的身子已经被厚实的袄子罩住。

    “我不冷。”女娃嘴唇青紫。

    少年斜她一眼,“是我袄子拿着太沉成吧。”

    “……我真不冷。”女娃越说越小声。

    “嗯,你不冷。”少年嘴上应付,手上又揪了揪裹着女娃的袄子衣襟,而后拎起来时提着的油灯,晃晃悠悠的走在前头。

    忽然,背脊一阵凉风吹过,他好似听见像是抽噎的动静儿——

    少年猛一回头,却只见身后不远处的墙头上隔壁院落里的沙柳随风拂着。

    “怎么了?”女娃问。

    少年挠挠头,耸肩:“没啥,可能是窜了墙头的野猫吧。”

    ……

    ------题外话------

    一个叫悄悄的人,悄悄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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