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残红欲尽(三)
依稀竟还是在桐花阁的闺房里，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暗红花格轩窗，斜斜地洒落进一片灿金明亮的日光，投射在窗前铺着碧蓝缎面貂绒的贵妃软榻上，映出柔柔的金绿色。光束里有细小的浮沉在不断的飘动如流。淡淡艾绿的的纱幔，薄如蝉翼，随着清风徐入，婉转飘动，宛如碧波荡漾开来。 这样亲切的感觉，仿佛久违了很久很久。 视线转回，一眼便瞥见案头的羊脂玉瓶里插着的几支紫色玉兰已经黑枯不堪，几片赭色的枯瓣孤零零的躺在落满浮沉的案上，显出一片萎靡之色。 再转回，雕花梨木圆桌前，孟姐姐正微笑吟吟坐在对面拣着绣花样子，日光暖暖的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几乎能看清她脸上柔软细小肤色的绒毛，还是那些温柔可人的笑意，忽然扬起手中的一个绣面，灿然对我笑了：“乔儿，你瞧瞧这穿花的流蝶多美。” 那一匹绣面上，绣着一支黛紫色的夏堇，微蜷的花瓣上赫然停着一只淡绿描金的蝴蝶。她手晃晃一动，那蝴蝶竟翩动翅膀离花而去，一会的功夫便飞离了窗外。 我心中惊奇，刚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竟不听使唤，半点声音也发不得。 她脸上依旧落满温和笑容，忽然站起身来，这才看清她身上穿着如一件淡绿轻纱罗衣，纹理斑驳，披金流彩，熠熠闪着点点明光。如此飘逸秀丽，越发衬得凝脂肌质，竟与那只飞去的蝴蝶纹路一致。她冲我娇羞一笑道：“乔儿，你看我可像这一只胡碟。”脸上的笑容那么恬淡适然，一直这样笑着，托着如流水一样的裙摆，轻轻旋转，旋转.，双足竟渐渐离地，缓缓飘至窗外。 她素手扶窗，回头轻轻一笑：“乔儿，好好照看我的孩儿，还有子阳。”我焦急的奔到窗前，她远远的在空着飘逸飞去，好像一只穿花蛱蝶越飘越远，我已是急出满头大汗，只得奋力叫道：“嫂嫂，你要去哪里！” 忙探身窗外，不料手上一滑，翻身坠落下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慌措中猛然紧紧抓住窗棂，却并不是窗棂的触觉，温热柔软，仿佛还有些许汗湿的黏腻，这是一个人的手。 渐渐辨出涌入鼻中的是一阵浓浓酸苦的药味儿，乏力的张开酸胀不堪的双眸，头顶上依旧是那盏八宝琉璃灯盏，静静的悬着，周围也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只有滴漏声声绵绵不绝。 心里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只是南柯一梦。 意识又不由的沿着此时梦中的情形向前深深回溯而去，雷雨大作，稳稳前行的肩舆，凤仪宫高高的宫墙，案前书写的表姐，打翻的砚台，还有那封书信，心里骤然泛起撕扯般的疼痛，不由的怀疑，这难道都是一场梦境么。下意识的艰难将手伸向小腹，陡然一颤，腹中已经平坦如初了，冷汗顿时淋淋冒出，“啊”的一声尖叫出来，竟一下坐直了猛然向前扑去，不偏不倚的落入了一个人的怀中，熟悉的杜衡香气，踏实宽阔的胸膛，是泽赢。 “阿乔，你醒了，别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泽赢眼光里满含怜惜之色，眼睛微微肿着，满脸新蓄的髭髯，显得颓然无比，将我紧紧揽在怀中。 再也顾不得身子劳虚，遂挣扎急道：“孩子，我的孩子呢。”声音竟粗哑的连自己都听不清。 泽赢向床边倚了倚，握住我的手，面含温柔笑意：“朕的皇儿好得很。”说罢便冲着外面道：“教乳娘抱来给娘娘瞧瞧。” 一个高大身材的乳娘小心翼翼的托着一个紫红缎面的襁褓走近前来，我侧首望去，一个粉嫩略有些瘦小的婴孩正沉睡在乳母的怀中，他，那么小，这样安静的躺在驼绒里子的襁褓里，显得无比的孱弱，小脸上却红扑扑的，俨然一副安然享受的睡容。看着看着，心刹那间便柔软了，眼眸中已是一片模糊，只觉得这喜悦如漫天春雨落下，全部化作了最浓郁的母爱。 泽赢扣着得手依旧没有松开，温和笑了：“瞧瞧，模样惹人怜爱。朕连名儿都取好了，依着辈分取了桓字，便叫做桓成，朕希望他以后能够有一番成就，乔儿看着如何。” 我点点头，用肿着的眼睛强笑了一下，嘶哑道：“皇上取的名字甚好。” 乳娘轻轻的将襁褓放到我的身边依偎着，我便更能亲密的挨着他，听着他发出细小的鼾声，只觉得这些日子来受的所有苦痛都不值一提。我正要将脸贴到他粉嫩的小脸上时，泽赢身后表姐突然上前跪在地上，眼睛已是肿的如桃子一样，哽咽泣道：“幸亏婉仪无事，是臣妾疏忽了，臣妾恳请皇上降罪。” 方才只顾着惦记孩子，并未仔细看清周围还守着许多人，不禁有些迷惑，自己不是在凤仪宫失去知觉的么，为何此刻竟然躺在自己的文鸢堂内。看着跪在地上的表姐才意识到，嫂嫂已与我永隔阴阳了，不禁又伤心难以自持，眼泪又将被汗水濡湿的软枕边打湿，痛哭道：“嫂嫂没了。” 他紧紧拥著我，仿佛想要将我揉进他的怀抱中，喃喃安慰：“阿乔，别怕，你还有朕，还有我们的孩子。” 旁边垂手站着的嬷嬷亦温言劝道：“月子里娘娘可不能哭泣，免得落下眼疾。” 泽赢松开我，侧首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的表姐，温和道：“皇后起来罢，此事不怪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子阳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如何能瞒得住她。” 表姐叩了叩头便起身，眼中的泪水依旧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我心中大为不忍，便忍住哭声向她道：“乔儿教姐姐操心了，如今已是很晚了罢，姐姐这样守着乔儿，若累坏了身子教乔儿心里如何好过？” 泽赢点了点头，温言向她道：“皇后亦守了大半日的，早些回去歇着吧！” 又伸手替我拭了脸上的泪水，道：“你哥哥已是难过万分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你教他情何以堪。” 表姐点点头，掏出帕子拭了拭泪，柔声道：“好好歇着，明儿再来看你。”便告退了。 待她离去后，我渐渐止了哭声，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心中怜爱又难过。思索一下便向泽赢央求道：“臣妾想见见自己娘家的人。” 泽赢略一迟疑，便轻轻点了点头：“好，待你好了，朕便降旨准你家人入宫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