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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山林小居

    时明园回思往日天心子待己的情谊,心头愈是悲戚,当下哭得更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天色早已大白,东方朝阳缓缓升出,时明园已是哭得累了,心中渐渐恢复平静,寻思道:这处人烟荒芜,野兽出没,须寻个安稳的地方将先生安葬了。他想到此处,当即抱起天心子的身子,快步往山上走去。

    绕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五六十丈见方的平台,两侧郁郁苍苍,只见古柏林立,皆挺拔端秀。平台背靠山峰,直面的正是那孙陵岗上的满山梅树,放眼望去,虽时仍未至隆冬,但也尽多早来含苞欲放的花蕊,随风摇弋,点缀若天上星斗,极为壮观。时明园心想此处正是好地方,随即放下天心子的尸身,从路旁寻来粗大树枝,在接近背山处挖将起来。

    这处土石坚硬,他直挖了大半日才挖了个一丈来深的坑,虽是劳累非常,心中却很是高兴,只有如此寻常的野兽才不能扰动先生的坟头。他把那挖掘树枝一抛,坐倒在地直喘大气,望向天心子,见他死後仍是安详如熟睡的脸,心中一酸,暗道:昨日早时先生仍与自己谈笑风生,时隔一日便与他永隔阴阳,真是造化弄人。又想先生胸怀大才,到头来却要葬身这荒芜之处,什麽道子衔、什麽威名,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他本便多读道藏,且对天心子眷恋甚深,虽然天心子不是他害死,可此事却是因他而起,心中悲痛不知如何报仇,小小年纪竟变得有些愤世嫉俗、虚怀若谷起来。

    悲叹唏嘘之余,时明园过去抱起天心子的身子,便欲往那坑中放下。突的从天心子怀中掉下一物,时明园忙俯身拾起,原来是一块玉佩,正是昨日天心子在道遇上所说的天心道门的信物。时明园心下暗叹:先生都去了,什麽道子衔、道心都如同过眼云烟,要这玉佩尚有何用,还是让它随先生入土为安吧!想时便把玉佩又塞入天心子怀中。

    “这玉佩丢不得。”一把声音从时明园身後响起,时明园吃惊,直吓得身子一震,掉头看时,却见不知何时那肖亦枫已站於己身後,端是神出鬼没。时明园见是他,顿时怒道:“为何丢不得?这玉佩原本便是先生之物,如今放在先生身上,有何不可?”

    肖亦枫不见有丝毫恼怒,只是缓缓道:“我那师弟两次争夺道子衔,他此生夙愿便是想一观道心,如今拼死夺得,你若是他的弟子,便该助他了却心愿,勘破那道心之谜。”肖亦枫心中以为时明园是天心子的徒弟。

    时明园闻言一呆,心想:先生在道遇上定是已知自己重伤难愈,才会有让人代观道心之语,我虽不是先生弟子,可他待我却比父母还好上百倍,我怎能不替他了却这桩心愿呢?他心中打定主意,瞪了一眼肖亦枫後,便小心翼翼的把那玉佩放入怀中去了。

    葬好天心子,为防山中野兽将坟挖开,时明园又找来些大块石子铺於坟上,用力拍打嵌入,直至坚固扎实,这才在墓前磕了八个响头,嘴中默念那《度人经》中度亡的经文。他诵读经文时,不知那肖亦枫何处寻来一块长形木板,插在天心子坟前,仔细一看,才见上面刻著:天心道第五代掌门真人天心子之墓。那字体凌厉,入木寸余,再看肖亦枫,他指尖上还略带木屑,木板上的字显是他用手指刻上的。想那木板厚硬,肖亦枫却能赤手在上面刻字,这等功夫时明园何曾见过,心中不禁暗暗骇然。

    时明园诵完经文,站起身子,从背上包袱取出一本书来,只见那书纸色发黄,颇为残破,大概是历时极为久远了。他把书递向肖亦枫,说道:“这书是先生要我给你的,你便拿去吧!先生说要你照料我五年,那大可不必,我也不需向你学些什麽,你我这就各走各路好了。”

    肖亦枫也不答话,在天心子灵前默默跪下,嘴唇微动,过了片刻才站起来。他面无表情的望著时明园,缓缓接过书去,收入怀中,眼中却带著一丝笑意,似是甚为欢喜。

    时明园见肖亦枫把书接过,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他孤身一人下山,心中仍自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回想昨日上山时快活光景,实是大相庭径,不由得黯然神伤。不觉间,他脑中想起那相识不久的姚梦余,不知为何,此时心里竟极盼能与她相见,又想到天心子临终前曾说起自己母亲之事,不禁暗暗打定主意:去见过梦余姐姐後,再去洛阳查找娘的下落,待明白了自己身世,便要设法为先生报仇。

    时明园心中想著,当下步子迈得更快,不料他尚未走得几步,突觉胁下一麻,四肢酸软无力,便欲作势倒下,随即又觉身子一轻,陡然间已离地而起,竟是被人挟在腰间,往山下奔去。时明园身子发麻,动弹不得,可头脑却仍是清醒,眼光略看那人服饰,知是肖亦枫,不禁又急又怒,大骂道:“老贼头,放我下来,你干什麽?大恶人,老匹夫,放我下来。”时明园本来不善骂人,开始时不免用的都是“老贼头”、 “老匹夫”一类无关痛痒之词,可一路下来,他已是大有长进,到後来便连“你娘的”和“你老子”间的真谛也弄得清清楚楚,随口说来,花样百出。

    这日时明园直骂得口干舌燥,肖亦枫却毫无反应,只是大步疾奔。时明园面目朝地,看著肖亦枫足尖著地轻点,便跃出丈余,耳边风声嗖嗖,去得极快,心想他手挟自己仍能如此快速,恼怒之余也甚是佩服。他暗暗留意沿途景物,心中盘算著脱身之计,本盼在路上能遇上行人,便要大叫救命,闹得凶些好惊动官府,无奈肖亦枫却专拣荒凉无人处走,隐隐间是向西去,这一路来见不到半个人影,他也无计可施。

    入暮时,时明园腹中饥饿,已是累得骂不出声来,反倒那肖亦枫仍是脚力甚健,毫无疲惫之意。这时他两人已远离金陵城,肖亦枫又奔行一会儿,这才绕入山间一个破旧的山神庙停下,他将时明园放在地上,又走出庙去。时明园还是动弹不得,也不知那肖亦枫对己动了什麽手脚,只得静静躺著。过了一会儿,才见肖亦枫一手提著两只野兔,一手拿著些干柴枯枝走进来。

    肖亦枫一言不发,径自燃柴搭架生起火来,他从怀中取出匕首,到门外山泉处把野兔拔毛取脏、洗净血迹,才回到火旁,又将匕首烧红,炙去兔身上残余茸毛,将两只野兔串在一根树枝之上,便烧烤起来。过不多时,已是浓香四溢。

    时明园早就饿得有气无力,这时闻得肉香,那还忍得住,肚子竟咕咕的叫起来。肖亦枫听了也不禁微微一笑,走过来在时明园腰眼处轻捏数下,时明园顿觉身子酸麻之感尽去,手脚慢慢可动得了。他瞪了一眼肖亦枫,暗忖:如今荒山野岭,他如此厉害,自己又饿得浑身无力,想要逃脱是万万不能,倒不如吃饱了再作打算。

    肖亦枫也不搭理他,坐於火旁,时不时添加柴火翻动兔身。再过得一会儿,两只野兔俱已烤熟,肖亦枫扯下一只兔腿,向他抛来,只说道:“吃吧!”

    时明园毫不客气,伸手便接,大口咀嚼,不多时已吃完,伸手又去扯另一只兔腿。肖亦枫见他吃得畅快,自己也扯下一腿,慢慢的吃了起来。

    这一顿时明园吃了一只半野兔,虽不是全饱,但那兔肉肥美,他已是吃得心满意足。肖亦枫却是吃得极少,吃了那半只兔肉便即罢手,直至时明园吃完才说道:“你可想杀那冷列寒,为你师父报仇麽?”肖亦枫不明时明园与天心子之间的关系,只道他二人是师徒。时明园也不解说,心道:我恨不得将那冷列寒千刀万剐,这与你何干?嘴上却不做声。

    肖亦枫漠然道:“那冷冽寒武功高强,你是亲眼所见,你可想过若想报仇,便须比他更厉害。”

    时明园心中虽想报仇,却从未想如何才能报得,这时听得肖亦枫提起,也不由想得出神。

    肖亦枫又道:“天心道门每代掌门皆为道子,我那师弟终也夺得了道子衔。你若能随我学武,以你的资质,将来也不难是一代道子。”

    时明园听他说起道遇上之事便心中有气,心想:你说来说去便是要我向你学武,我偏不学,你那阴险的性儿,我若不幸学得一点半点,武功再高又有何用,还不是见死不救。时明园恼恨肖亦枫,虽隐隐觉得他对己不差,可心下早已认定他不是好人了。又想先生已教我背了那《天心正法》,难道我就不能自己练麽?他对武学毫无见地,只道是有了书便可自学,便如平日自个儿读书般,心中傲气一生,无论如何是不肯向肖亦枫学武,说道:“不用了。”

    肖亦枫也不恼怒,反倒眼光闪烁。他一生独来独往,性子孤僻高傲,时明园倔强性儿本便合他脾胃,又见时明园极有胆量,这种情形下对他仍是毫不畏惧,如此风骨,正是投其所好,一时肖亦枫心中大为激赏。

    第二日一早肖亦枫又挟著时明园向西去,走的仍是荒僻不见人烟小道。时明园身子手足尽可动得,也不再叫骂,饿了累了便叫停,肖亦枫倒也事事顺著他意。

    如此一连数日,到了第五日,两人尽在崇山峻岭中奔行,山道愈益险恶,到後来已是纵跃於悬崖峭壁间,时明园只看得心惊胆战,不敢有丝毫动作,深怕肖亦枫一不为意,便要一起跌落山下。

    这日正午,肖亦枫攀过几座山峰,又奔入一片林中,那林里树木高大茂盛,密可遮天,也不知是多少年的古林。他行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这才穿林而出。肖亦枫随手将时明园放下,说道:“这里是武陵青岩山,你以後在这里住下,睡在屋中左首的房间吧!”说罢走入屋去。

    时明园望望周遭,只见四周临山,山峰云烟缭绕,地势险峻异常,只不知为何,这大片密林中怎会有这一大块空地,心想这多半是砍树伐木开出的,开辟之人定是花费了不少的功夫。一间木做的屋子建於空地中央,四面绕些竹栅栏,虽是简陋,但倒也别致,实是个好处所。

    肖亦枫又从屋里走出,手中拿著两条黑黝黝的粗大铁链,尚未待时明园醒悟过来,已在他身上几处连点,他顿时动弹不得。肖亦枫缓缓把那铁链分别锁在他手脚之上,淡淡道:“我那师弟要我照料你周全,传你武功,我生平不把仁义道德放在心上,却最讲信字。我也不能每天看著你,只好锁著你了,待你可下山之时,我自会给你解了这链子。”想了想又道:“我以後每日早间传你武功,过了正午你如不想在此白吃白住,平白受我这大恶人的恩惠,便去砍一百斤柴,打十桶水回来。”说著在时明园身上捏掐数下,他的身子顿时又可动了。

    时明园本是大怒,可听了肖亦枫之言,却又气不起来了。他看看手上的铁链,大有表里不一之感,只觉它远比看来更重,少说也有百来斤,手足加来不下二百斤,走起路时叮当作响。心想这方圆数十里皆无人烟,且不说跑得没肖亦枫快,便说身上这链子走到那响到那,也是逃不出去。心中打定主意定要设法把这链子弄开。这日暂罢休提。

    第二日清晨,肖亦枫早早便过来叫时明园起身,将他拉出屋外,说道:“今日开始传你天心道门的武功,过了五年之期我自会放你出去,此後两不相干。我虽答应你师父传你武功,但学不学却由得你,我只管教你便是。”

    顿了一顿,肖亦枫又道:“我天心道门创於唐末,自创派祖师天心老祖到我已有五代,你师父乃是第五代掌门。凡我天心道门的弟子修练门中的武功,开始时都须练气筑基,连心诀是我派内功心法,今日传你起始两句,你要好好记住。”说罢吟道: “中关练气化神者,乘此火力驾河车。”

    这两句口诀其实旨在说明行气练武的根本,教人知道练气是如何一回事儿,对初学之人甚为重要。可时明园无心向肖亦枫学武,是以也没留意肖亦枫的话,反倒在思索如何逃出这林子,心中量度:脱身之事不能著急,须得设法熟悉了这周遭的环境再说。

    肖亦枫直解说了半个多时辰才把话说完,也不过问时明园是否听了,说道:“你好好琢磨,若是不明可来问我。”说完转身走了,只余下时明园一人独自发呆。

    过了正午,时明园吃了午饭,早早便入林砍柴。他一身傲气,心中念著肖亦枫著他每日砍一百斤柴,打十桶水之事,心想无论如何定要把它做完,绝不能平白受肖亦枫丝毫恩惠,也不理肖亦枫要那麽多柴火和水来做什麽。他入得林中,才知这砍柴实在不易。要知他身上带有两百多斤的链子,在这山林中行走已是艰难,更不用说是砍柴了。过不多时,他只觉那链子似是愈来愈重,举步惟艰,苦不堪言。这日时明园直折腾至夜里,也还只砍得那二、三十斤柴,打水之事更不用提。肖亦枫看在眼里,也不发一言,待时明园干完才一起吃饭。时明园私下只觉不是滋味,打定主意明日要更早入林,无论如何也须砍满这一百斤柴。

    第二日肖亦枫又传了他几句口诀,他也没留心,正午还未过他便匆匆入林去了。这日他干得更是快速,那链子带在身上倒也习惯了许多,可至晚饭时他只比昨日多砍了十来斤,累得回到房中倒头便睡。

    如此过了一个月,肖亦枫清晨必来传授时明园武功,说的大都是行气吐纳之法。时明园虽不想学,可百无聊赖之际也听了不少。他天资聪颖,肖亦枫说的他一点就明,也不须多听,只是他心中不愿修习,却也与来时没什麽两样。

    时明园每天入林中砍柴,虽然那一百斤之数仍是不能如愿,但却在不断增多,且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壮实。时明园天生心性开朗好胜,愈是不能为之事他便愈要做到,这砍柴倒成了他每日的头等大事,心中总是思索著怎样才能把柴砍够。

    这些日子,林中的路径时明园早已是摸得熟了,只有一事却让他心中犯愁:手脚上的铁链竟无法弄开。他试著用大石砸,用锯子锯,可那铁链却丝毫无损,便连痕迹也见不到半点,时明园这才知这铁链实是一件异物,沈重异常,坚硬异常。但他心知此事不能著急,也只好暂且作罢。

    正是:自古英雄磨难多,笼中雏儿振翅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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