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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忆念

    时已午夜,天镶宝石,当空垂临,分外皎洁,光亮得如同一面镜子,形影相吊,气色寥落。

    广州城,灯火暗淡,四下寂静,凉透了底;西市,翠云楼,院门关阖,亦已平息,更声荡起几度梦。

    “这……这是几更了?”

    “三更天吧,早着呢;侯爷,你清醒了,头还疼么?”

    “呃……还有一点……咳咳……这嗓子也干得紧。”

    “肯定啦!谁叫你每次都不注意点?那我再去拿碗醒酒汤。”

    “不、不用了,去给我拿个梨来……”

    “呸、呸、呸……侯爷,看你——中秋节怎能吃‘梨’呢?”

    “哦……哦,也没什么,其实它又叫‘甘棠’、‘快果’……还有‘’等。”

    “‘’?哦……侯爷,你好坏,变着法儿说人家!”

    “这……瞧你未免太那个了吧?!况且也不是我说的,书上明写着呢。”

    “好……我说不过,侯爷你呀总这么急、大力气……哼,再者今天人家那个可也来的。”

    “什么‘那个’?哟,是吗,我倒没注意,真的喝醉了嘛!”

    “嗯,云霞知道,只是怕你……好了、好了,我去弄橙子来吃吧,一样的。”

    “橙子……比较费事,要不就橘子或者柚子?”

    “橘子和柚子也不太好,一瓣一瓣的,多……”

    “好了!哪来这么多忌讳,吃个东西也……”

    “好、好、好……侯爷,你别生气,我去拿便是。”

    红绡帐登时被揭开、挂于旁边小金钩,下来位身披单薄内衣者,头发散乱,两腮光晕,恰为云霞,而床上人则倚着凭几,表情冷淡呆板,双目虚飘,显得有些失神,正乃欧阳禄,蓦然放出一声吁叹。

    “丹桂陶醉熏心中,腰枝袅娜凤髻空;试看青海衔好月,可知人在广寒宫……模糊见兮梨花淡妆,隐约闻兮兰麝余香,当生怜之眉黛风流,如天孙之下琼楼,无意阑干凭翠袖,消得憔悴黄花瘦,怎待薄雾又来,烟光残照,只应聘梦里温柔,雨露悄然,总是离别几行清泪多少愁,更那堪秋江白鹭沙雁,笑傲世间万户侯……”

    “侯爷……哟,又在吟诗呢?!”云霞端着托盘而来,其上乃大瓣水果摆布完好,近前则见颗粒饱满,似乎稻米、似乎珠玑,晶莹剔透,散发出清香的气味,“嗓子干便先歇一会儿。”

    “没事;这柚子看起来倒还不错。”

    “那当然;侯爷什么人,要吃就吃最好!”手剥去一瓣皮囊,露出鲜嫩果肉,“来——张嘴。”

    “嗯,真是不错,酸甜可口,爽滑凉快,很适合。”欧阳禄连加点头,“想我岭南倒也称得上物产丰富、果实遍布、人才辈出……不让中原嘛!”

    “这还用说吗,到咱们岭南看看侯爷您就知道了!再吃一块。”

    “你这张小嘴呀愈发动听讨人喜欢,也吃点吧,可以唇齿生香、养颜美容,天然的补品。”

    “呀……果然很好吃,甜中含酸、酸中含甜、酸酸甜甜,之前倒未发觉呢!”眼眸晶晶闪亮,几多光彩,忽而变得氤氲起来,“想云霞本是个苦命人,爹被抓充军不知去向,娘亲又走的早,以致沦落风尘寄身青楼,险些遭受侮辱,幸亏遇上侯爷眷顾没有嫌弃并将我安置此处侍奉左右,直至如今倍受关怀呵护、丰衣足食、知书达理——再造恩情堪比天大,恐怕这一辈子也无法报答!”

    “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干吗?”欧阳禄轻声作叹,抚上这张团团的粉脸,“云霞呀……再说我根本没有想过要什么报答,数年来你所做一切心里也都清楚,算是辛苦了吧。”

    “侯爷,千万别这样说!”双手一把握住对方,贴紧自己,“得遇侯爷垂青乃云霞今生莫大之福分,而能够侍奉左右更是荣幸呵,又岂会辛苦呢?只怕我笨做不好,让你生气失望。”

    “好了,云霞,我知道;不是早已说过,你也无须做什么,每天只要开开心心、打扮漂漂亮亮、言行乖乖巧巧,让人看着舒服就行——瞧:还这般貌美如花、水灵通透、丰韵有致!”

    “侯爷真会哄人家开心!是、是……我晓得,时刻记心里呢。”云霞接道:“其实要说起美呀,我如何能比上烟翠姐姐,她那可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世间罕见哟!”

    欧阳禄发个愣,微笑而道:“也不要那样说,正所谓花草树木各具特色,像你的眼睛呢则比她好些,大且圆润,纯粹又明白,一看就能见到底!还有这嘴唇……”言着便轻啄了口,响声穿越。

    “侯爷……”双颊不禁一红,即往他胸前依靠,“侯爷喜欢我、怜爱我,叫人家说什么好呢,云霞真是太幸福太感激了,这世上哪去找啊?再也没有第二个!”

    “呵呵……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是呀,再也没有第二个、再也没有第二个……”

    “嗯,云霞知道!”眼皮刚一张扬,气息继而暗凝,“哎,侯爷,在看什么?哦……对,可你怎的也不能老是冷落了烟翠姐姐吧?她很寂寞苦闷呢,再这样下去恐怕会……”

    “这……这是她让你说的?!”

    “没,烟翠姐姐才不会说,她是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的人。”

    “那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我……”眉毛立刻打紧,似要断折,云霞轻柔道:“我只是好奇——为何你从不用她来伺候,而且自也看得出侯爷一直都没怎样高兴过,笑则别提了,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烦心事,可、可人家又岂敢问……”

    “男人事岂是你这些女流之辈能够懂得?”欧阳禄一瞪,“怎么又忘记我说过的话?”

    “是……没……我不懂,但只愿望侯爷你能够快快乐乐少些烦恼;而咱们女流吧,其实也未想图什么,就盼有个名分、有个安定的家,和所爱之人一起好好过日子。”

    “什么名分、什么家?你现在不全都有吗?看看、看看……尽说些傻话,哪儿学来的?”

    “是、是……云霞多嘴、云霞失言;侯爷,你别……哎……这怎么起来了?”

    “床上怪难受,下来走走。”欧阳禄隐隐一笑,“再者既然你都已说了,那我便过去瞅瞅……更衣!”

    凝烟厅,门窗闭合,灯光透露,静若无人,好似水中映月,只有些不忍搅动;若进去能见是间正方形小堂屋,设施清简而平常,然在迎面墙壁挂幅像为帛画,乃一全身素缟女子独立于莲花台上,头顶轮晕、手指捻捏、修眉善目、形体轻灵、神韵彰显,底下长案则摆着三盘果饼,香味发散,醒之耳目,左右两侧贯通,声息可以传闻。

    “小姐,很晚了,且歇息吧,身子可不大好。”

    “是呵,又不赶活计,明天补一样的嘛!”

    “今天推明天又要多久?那这样,你俩先去睡吧,反倒清净。”

    “那、那我就去睡了,实在好困!”

    “紫烟,你晚上精神不是一向很好的吗?翻来覆去,说个没完。”

    “哪有?青烟,你别瞎说……”

    “好了,你们都快下去,没事少说几句!”

    “小姐,那我去了,茶在这里注意喝,可要早点歇息呵!”青烟又望一会方才缓步离开,叹气道:“真是没的良心哟……有人劳累、有人享福,八竿子也打不着!”

    烟翠稍顿,手持银针于松散鬓发间划几下继续埋头缝补那条破裂的被面,迂回穿插,轻快精准,正反比对,笑意流连,真是倒也不怎样明显,竟然已经完成七八分,旁边锦盒则装有各色丝线以及绸带与剪裁挑剔等工具,这般纷繁复杂,而床侧竖直落脚纱灯亦在争光,嗒嗒一阵鸣响。

    突然,牙齿一凉,肩膀打了个颤从衬底下抽出手指,殷红点染,嘴唇不由吮吸起来,目光渐而变淡——

    “少爷……少爷,怎样,我这剑法?”

    “哦,不错、不错……小翠就是聪明,无论什么一学便会,大有长进啊!”

    “是吗,真这样?哎,少爷,你近来怎么闷闷的话也不说?”

    “没……没有!”

    “还没有?且别骗我了,看你额头上都开始长皱纹!”

    “是吗,不要紧……哎,你这手怎么了?”

    “哦,就刚才收剑不小心划了下,没事;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呀……唉,在想咱们的孩子,要算算日期也该出世了吧?!”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咱们孩子……”

    “好了、好了……别难过,不哭,都怪我——这破嘴!”

    “少爷……少爷要怪我呀!小翠对不住你——可怜的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小翠,也、也不一定,大夫都说了嘛,只要放宽心多加调养还是有希望的,到时咱们再生呵!”

    “希望、希望……再生、再生……这得到多久呵?不,我要报仇,一定杀了那两个畜牲!”

    “不得乱来,小翠!事情这般复杂麻烦……罢了,你且别操心,我自有主张。”

    “少爷总是这样说,你好歹也身为长兄,可一定要给我、给咱们孩子做主啊!”

    “好了,小翠……我清楚;看你的伤也养得差不多,是时候回城里,咱们择日启程吧。”

    “啊……这么快呀?”

    “这还快,都半年多下来了;何况如今中原大乱,各地亦烽烟四起,隋室江山恐怕会朝不保夕!”

    “哦,可是……可是人家喜欢这里,你看:蓝天白云、山明水秀、空气新鲜、花草芬芳……多美、多美呀!我想再住一段,反正现在已经大乱了,不如咱们就长居于此怎么样,好吗?”

    “好什么,这如何成?妇人之见,再者又不是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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