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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游魂 第八十三章 来来往往

    昨日高阳,昨夜秋雨,今日阴。

    香红雨最后几朵淡红也已沉落,和着一地打落的绿叶,难叫北方的干冷遥想昨夜细雨的存在。

    刘宝儿看不透竹桃。从王爷床上起来,安静地吃饭,然后便蹲在海棠树下,不是仔细在落叶间搜索,便是抬头在树枝间寻觅。

    对于她和王爷之间的事,老实说,刘宝儿有些震惊。可苏公公并不惊讶,只是嘱咐着小心侍侯了。

    虽然他也觉得竹桃是难得的好人,也知道王爷待她不同,可那样的王爷竟然能看上这样的竹桃?

    如果有下辈子,她能宁愿是一棵秋天的树,简单,没有情绪,不用思虑。于是这辈子她只是个胆小之人。

    夏桃没有想那么。不想她以后会如何爱那个人,不想为了爱她会有怎样的付出和舍弃,不想!什么都不想。可她知道,她承受不了,会累,会痛,会挣扎,会疯狂。多年前,她还年青的时候,可以大声的说:她要唯一的爱,否则宁愿玉石俱焚。可现在,她突然间有些感悟,如果她爱了,或许,真的会舍弃自己。她一直是个很为他人着想的孩子,所以,她以后应该也会为所爱的他着想。可这些都没有意义,因为她会离开这里。

    垂下的发丝已是从未有过的长度。

    人累了,倦了,伤了,困了,便会想家。

    起身来,伸了个挺直的懒腰。

    是了,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不同的心情下,你会看见不同的颜色。

    夏桃去看了很多人。正妻楷模的那拉氏,努力融入上流却只被嘲弄的李氏,自以为高洁和聪明的年氏,有子“知足”的钮祜禄氏,有一日足一日的耿氏,悲愁小性的武氏……她还开始放开地给侍妾蝉音行小礼,给竹淑窥见自己真实的冷嘲眼光,给隗石侍弄的那几条狗洗澡……

    这大半日,见了许多人,做了许多事。回到房里竟然安泰地很快入睡,一夜无梦。

    也不知胤禛是如何思量的,踏夜而归听了刘宝儿的回禀,竟也一字不说。

    如此几日,为了答礼竹桃进献的美食,各房也多有叫了她去还礼的。

    这一日“兰心雅居”内殿之内照旧年氏主仆三人。

    年氏端着一卷书儿,瞥了那堂下多出来的一人,素颜而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那声音低低浅浅恍如无意,却重重击在夏桃心头。

    对呀,年素尧又为什么要帮自己呢?如果是五年前,她或许会,可现在——

    不由便卸了气,屁股坐在了小腿之上。

    年氏把她的起伏看在眼里,视线重新回到书卷之上。

    “既然当初白纸黑字写明了,也不差这几个月,你便等等就是。”竹清替主子回道。

    原本已经蔫了的夏桃,一回想起老四暴烈时的眼神,一激愣便重新直起身子有了勇气,思量了几分,提起笔来在面前的纸上书了几字,起身亲自递在了年氏的手中,不叫两婢接手。

    年氏瞪着她的双眸半天,才摆了书卷取过纸来相看,见上书着:奴婢有些密事只能说与侧福晋相知,还请侧福晋请了清、淑二人出去。

    竹清不知道其间竹桃究竟与二小姐说了什么,只是当她与竹淑再进到内殿之时,二小姐独自盯着脚边一个焚香瓷盆发呆,而盆内仍有未净的灰烟摇拽而上。

    出了“兰心雅居”,夏桃舒出的那口气不但未觉轻松反纠着一种沉重。

    言辞凿凿不过是种姿态,真的遇到了与己危机,人们还不是会一次次降低低线以谋己安?

    院中的翠竹已失了春夏的浓绿转为了苍淡。

    爱情是什么?曾经有部韩剧便叫这个名字。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分分合合,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缠绵霏长。

    爱,只是种感觉。为一种没有实体、虚无缥缈的感觉值不值得如文学著作中般不顾一切?

    一口叹息之下,一切都只是化为一缕烦愁。

    她爱上了这个人,那又如何?她不会为他停下脚步,不会为他抛开固有认知,不会为他忍受深宅寂寞,不会为他燃烧自己……什么都不会。

    爱很美好。它会叫你忍受一两餐省出一餐来只为给对方买一束玫瑰或一只手表,它会叫你在酷暑严寒蹲守在爱人的楼下看着那一窗明亮便觉得温暖。它会叫你不顾亲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相信你们之间有多么美好的明天。它会叫你蹉跎了青春也要守在对方的身边等他结束了前缘给你一个名份……可它也不过如此了。恍然间,走过那些人生你才发现,没有爱情,你也不是不能活,到真不会如文学影视作品里的绝美凄良。它,只是感觉。

    想开了,笑容便重新回到脸颊。

    如果我们注定要各归各道,那就叫我们最后一段旅程坦然些吧。

    十月,上回京,不几,先帝顺治淑惠妃、皇太后亲妹逝,又是几番事多。

    当这日胤禛祭拜而归,看着饭桌之上旧有的三菜一汤、一杯小酒,面部崩紧的神经刹那便完全卸下。

    这人还是关心他的。虽然,这关心迟了半月有余。

    未有寻见她的身影,止不住问起。

    “回王爷,姑姑这时候应该在兽珍房里遛狗呢。”

    “遛狗?”这个新名词到叫胤禛看向边上侍弄着碗碟的刘宝儿。

    “姑姑说狗和人一样,都是动物需要运动……”

    胤禛边吃边听着刘宝儿在那里说道竹桃一日里的种种活动,到觉得每日里这种时光最为的舒心。

    兽珍房其实名不服实,除了王爷还算喜欢的狗之外,并不见其他任何的珍奇动物。而所谓的狗也不过是几只大型的犬类。两只藏獒,两只狼狗,两只松狮犬,一只八哥犬。

    夏桃现在抱着一只憨憨的八哥犬。这只八哥已近两岁却因为不得王爷喜欢所以体态瘦小焉然一幅营养不良的受气相。经过这半月夏桃的娇纵,体态已大了一圈,跟在夏桃身后扭动着如拨浪鼓似的两瓣小屁股可爱得直叫她不能忍受,再加上天生那种大饼脸常常笑得夏桃胃疼。

    狗狗们都是可爱的,可面对弱小女性天生的同情心飙长。于是便冷落了大众,娇欢了八哥。

    隗石喂马去了,夏桃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八哥“小笨”嬉戏,偶尔还贴着耳朵唤上一声。

    胤禛透过虚开的院门远远看着,欢心和失落几乎同时翻涌着。

    这个女人他看不懂。明明还是个处子之身却报说自己是个寡妇。明明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却硬要躲得远远的。明明自己四处在妻妾里游走,却什么心思举动都没有。

    如果,她轻易地屈服于他,或许,他反而不会像现在这般偷偷地躲在这里窥视吧。

    他很想重新亲偎一个人。可她又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些女人呢?

    摆了身袍,胤禛入了“平心正居”,直问了夏桃来此的目的。

    那拉氏直白地道出,见爷脸色平常、眸色却深沉地看着她,闪了闪眸光,眉角突得抽动了一下,试着问道:“王爷,你看——竹桃入府也有些年头了,如今岁数大了,是继续留在爷身边还是——”

    王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那拉氏。

    这个答案叫那拉氏有些惊诧,她想过任何一人却没想到会这般。虽是惊讶,可她毕竟是那拉氏,平定了一番才道:“王爷既然喜欢,妾身也无意见,只是——这身份……”

    胤禛收回了目光,盯着几上已燃起的灯烛:“福晋的意思本王明白,先这么着。本王也只同你一人说道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

    对于王爷如此暗渡陈仓那拉氏到不意外,只是王爷的说辞还是叫她一时之间没能忍住:“那年妹妹那里——”收到王爷的冷光,那拉氏立时收住了话尾,心下也松了松。

    “王爷放心,妾身知晓的,香红雨之外一切如旧便是。”

    王爷离开已是小半天,鹊音见福晋还在沉思,便提了热茶上前:“福晋,可是王爷说话叫您不快了?”

    那拉氏抬首去看,不由一笑,拉过这今天不过十五的姑娘坐在角踏子上:“你到真是可人的,不由叫我想起了鸣音。”

    “福晋,奴婢哪能同鸣音姑姑相比。只求福晋无忧罢了。”

    无忧?什么人能无忧呢?

    那拉氏叹了口气,只是抚着鹊音的发:“傻姑娘。”

    次日一早,年氏刚起了身,竹淑便近了其身轻道:“王爷昨夜去了福晋院里,说的好像只是竹桃的事。”

    年氏紧了紧秀美的眉峰。

    看来,是要加紧些行事了。

    十一月初,皇上发现办理先帝淑惠妃丧事的官员草率从事,命胤禛查办。月中,康熙帝往遵化遏陵,多子相随。不几日,胤禛查明丧事权责,即将亲往遵化面圣。

    胤禛把奏折看了又看,才收入奏盒之中离书房用膳。

    膳房之中除了苏培盛与刘宝儿,还有一着月白旗袄的婢子,细看之下尽是多时不曾行到面前的竹桃,立时便愣在了当下。见竹桃只是看了他一眼复又自忙自的,才牵牵唇角坐下用膳。

    一时间浓重的肉饼之味穿入鼻中,低首一看,那肉饼没有什么不同,切好了成一打地垒在一起。

    竹桃正盛了一碗粥递到面前,草绿的色泽上飘着几许豆壳。

    胤禛的心突然胀了胀,记忆里像是有什么蠢动起来却怎么也抓不住事头。

    “王爷就热吃吧,竹桃姑姑说这香河肉饼凉了就肉腥了。”难得竹桃再次愿意踏进香红雨,刘宝儿也终于舒了口气。

    胤禛听他一说,下意识便去看一只桃,后者却甩都不甩面色冷然地自做自事,上好了东西便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胤禛不知如何形容自个儿此刻的心情,刚刚那一丝欢喜也迅速枯竭。

    他喜欢她重新靠近他,却谨慎着那夜之后她会变得像所有女人般别有用心。他讨厌她离得他远远的只把他当个主子来惧怕,却希望看到她随性懒散时的自在和直白看着他的眼神。他喜欢着,谨慎着,讨厌着,希望着,惧怕着,怀疑着……如此多的情绪和烦恼缠绕着左右他从未有过的难安。

    如果她还是那个一只桃,又为什么主动到妻妾们面前游走?如果她已经不是那个桃花了,又为什么除了进食在女眷们面前没有任何举动?

    咬着香河肉饼,同这近两个月来一般,食不出任何味道。

    不累吗?

    累。可他左右不了他的心神和思绪。一次次怀疑又一次次推翻,明明可以把她叫到面前来问明,却害怕面对她的眼神。第一次,胤禛发觉,其实他很胆怯。

    罢膳、净身后,思虑唯乱的胤禛由着他们侍侯着除衣。回神间突然看清身下以热水软击着他脚面的竟然是她。

    她很安静,难得如此“安静”。虽然不能说话,她却总难得有一分安分的时候。

    可现在,她坐在脚盆边替他洗着一双大脚。

    这双奇怪的脚宽处异常突出的男人的脚叫夏桃一时感动,既念着他,又想起了老爸。

    安全,这是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的一双朴实的大脚。

    老妈总是问她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嘴上千万种,其实心里只是一句:找个能给她安全感的。可安全感又是什么呢?是衣食无忧的平凡生活?还是有房有车的少奶奶生活?……是什么?

    说不清楚。可总有那么个人,你会愿意替他捶肩,替他洗脚,替他剪甲,替他——做任何突发奇想的小小微情。这些不值什么金银却能填满你幸福之心的简单。

    胤禛——胤禛——胤禛……我在心里一次次唤着你的名字,要把这个我这辈子第一个爱上却注定要抛开的男人记在心里。

    “你哭什么?”

    ……

    眼泪滴在水面之上,击起的水声竟然穿入胤禛的耳中。他等不来她的回答,便执起她短小的下巴。所见,是痛苦的模糊。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痛,是一种个人感觉。却实实刺痛了胤禛的心,泛起苦苦的味道含在食口之间。

    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吗?为她烦恼为她苦?

    “说!你为什么哭?本王欺负你了吗?”这种陌生的情绪叫他一阵厌烦,躁狂的性子立时暴发了出来。

    先是怕,却须臾间只化作唇边的笑。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也不知怎的,就想起**这话,而这个人,其实也就是纸老虎。

    止不住便笑安着推开他的钳制,继续低首安乐地替他搓着脚面、拉着脚指。她可能真的不正常。

    胤禛迷糊了。不明白她一时间哭什么,更不明白她回首间又笑什么。心下骚痒得难过,却又舍不得移开他眼里的笑颜、踢开他脚间的温柔,打碎多日难得的安宁。

    便只好由着她哭笑自如,随着她辗转反侧,任着她慢慢渗透到自己的情绪里、心骨间、意识中。

    两个人在一起,就像纠缠的双手,大小、肥瘦、糙滑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牵着对方的手,寻到一个舒服的角度依贴着,便不存在男人是否牵引着女人,只是相互交融着,寻一份亲腻、安宁。即便终归是要分开,又怎能忘记那种依偎的情怀?似种了种的大树慢慢华发,终究会长成远处的一棵苍穹。

    夜已至深。

    胤禛安然地睡下。

    夏桃独坐在床头,看那男子不能选择的容颜。

    胤禛,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所期望的。可我注定只是你的过客。感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叫我不那么寂寞,不那么悲伤,不那么碌碌无为……为一个人、为一份坚持、为一种**倾注心力是幸福的。在你面前,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倾注一生的奋斗,而我的奋斗又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我的世界,也许还是会碌碌无为地过完我这一生,为父母妥协,为世俗妥协,为婚姻妥协,为孩子妥协,为一切我在乎的、不在乎的、不能不在乎的一次次妥协。快乐吗?不要问。如果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再简单又哪里还能期待简单的快乐?当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了纯真又哪里还能寻找到纯真的感觉?当我自己已经很少为我自己感动时,又怎么可能还指望别人能给我感动?!

    胤禛,我是爱你的。虽然爱你却什么也不会为你做。我知道这很可笑。不过没关系,我会心里满满满满都是对你的爱离开,无论以后在哪里、在哪个时空、在什么人身边,我都会好好地活着,更快乐更知足地活着。爱情虽然不能是我们的全部,却也此生无憾了。

    胤禛,你真是个脾气不好的男人。可正是因为你如此的别扭,我才越发觉得被你喜欢是如此的幸福。你会纵容我哭笑,会在午夜里只握着我的手,会看着我自在便十分满足,会像个孩子似的捉弄我只扣弄我……

    胤禛,为什么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呢?为什么我们要如此相遇呢?为什么你要如此可爱呢?为什么你要打破一切不能依旧沉默矜持呢?

    从开始到现在,我以为我会这么和你过这一辈子呢。每日里欢喜地为一个男人做饭,每日里欢喜着依靠在这个男人周边,睁开眼是你认真的做派,闭上眼是你纠结的脸,回首间是你不经意的柔颜。

    悄悄恋上,悄悄恋上,什么也不说,却幸福着我们各自的幸福……

    哎——你是那么勇敢,而我——却无力承担。就这样吧,在最初开始,在最初结束,让我在你心里留下一井绚烂,只属于我的存在。如此,当我也消失了,至少迷离的霎那可以了以安慰,我是如此重要的存在过。

    原谅我的自私吧。

    胤禛——

    一夜坐着未眠。当天边还未有第一丝光亮,夏桃已早早起来,亲自做了汉堡,弄了果茶,觉得不够,又做了蛋挞,做了南瓜饼,做了蒸蛋羹,做了……好多好多她能想起的。可终归天还是亮了。

    春花觉得害怕。她立在小膳房里看竹桃姑姑大半夜起来一个人忙活,还不许别人插手一下。随着黑夜越来越淡,姑姑也越来越急躁越疯狂,终于,“叭啦”一声,做好的一样东西连着盘子不甚落在地上。当她从屋子外取了扫帚、簸箕要收拾时,却依稀听到了哭声惨烈而来。

    她忍不住……她忍不住心里那种空落落不停被吞噬的感觉。她想把他曾经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做一遍,才发觉她太半想不起,做好的也不是那个味……

    原来爱情真是这样的,不是她自以为聪明便能放下的……

    “姑姑……”

    哭累了,才想起身边立着的春花,望着她害怕的神色,突然就淡定下来,拍了拍春花的肩。看了眼天色,把那些失败的东西全部丢进垃圾桶里,再取了最初做的三样摆放进食盒里,再拍了拍春花的肩头,转身出了去。

    刘宝儿已经侯在膳房之外,夏桃却没有把食盒如常转给他,反而跨了过去向外走。

    绕过一片假山,正见胤禛从香红雨里出来,一身藏青色常服,只面前那件坎肩一抹绀色。

    她已记不得最初时他的样子和衣色,可她终会记得这一刻他的脸色和服彩。

    立在原地,看那男子如天人般走来,多希望这一路他能走得慢些。

    苏培盛看得出来,王爷心情很好,浅笑着快步行至竹桃面前,看了看她双臂间的食盒,像是不轻的样子,忙回头来指示他取过来。二人就这么立着,眼里似乎只有彼此。苏培盛这么看着,也突然感动起来。在竹桃面前,王爷或许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呢。

    看多了世态变迁,历多了生离死别,或许只有一份简单才能叫王爷像个普通人般轻快。

    “天色不早了,本王走了。”胤禛迈了一个半步子又顿住了,回首见桃花还在直直相往,眸色不由更柔了五分,摆了摆右手:“回去吧,天色还早,本王许你再偷睡几时。”说完似也觉得可笑,轻笑着快步出了内院。

    该来的人会来,该走的人会走,我们谁也抓不住来往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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