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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游魂 第五十六章 生与死

    皇上在畅春园才住了几日,便带着若干皇阿哥们谒陵去了。

    雍亲王府的家眷们亦搬去了圆明园。这一次,两位侧福晋也跟了去。

    腊月里,连下了两场大雪,园子里的湖已上了老厚的冰。

    王府的大管事高忠年事已高,并不怎么管事,虽收有焦进,却大半事还要论品谈资的交于回事处的苏海,所幸高忠年迈而高进无争,到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德妃无事,唤了二子加胤祥屋里的福晋和有子的妾房们入宫话聊。

    年氏往年里是不去的,只是现如今她同王爷一直行同陌路,竹淑亦认为可到宫里来坐坐也未常不能寻到契机。可她毕竟自觉与人无话,只坐在位子上惜字如金。

    李氏因弘时的关系得以入宫,她与年氏又不同,见众人正在吃十四福晋完颜氏亲叫人做的香糯糕,直夸不错,便想着法的开口说话:“十四福晋这香糯糕真是不错的,只是小阿哥们未必同我等一般爱吃的。”

    众人随声去看那弘时,果然挑着面前的糕盘摆弄来去,却不见多吃上一口。

    完颜氏心里冷哼一声,转而向那拉氏道:“听说四嫂府里有个会做点心的寡妇,我那弘明可是哭泣了好一阵子了,说是弘时每日里带去上书房的点心好吃的不行,可偏偏他吃不上几口。”

    完颜氏这话听进耳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弘时带的糕点受孩子喜欢,二是弘时故意显摆不给兄弟们吃。

    李氏都听出来了,惊了一身冷汗,那拉氏怎能不明白?

    “十四弟妹,想也是知道的,那些点心都是甜制,看弘时现如今天天嚷着牙痛就知道了,所以平日里我们王爷也管得严,不叫他吃多少,想是如此,才不敢叫弘时多带去分给各位小阿哥们。弟妹要觉得没关系,四嫂回儿便叫人多做了给阿哥们带去,也不过是几块糕点的事。”

    那拉氏如此一说,完颜氏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抬首往德妃看去。

    “不过几块糕点,不常吃就是了。秋蓉那,本宫也听不少人说了,什么时候你带些来也叫额娘我尝尝。”

    那拉氏自是应下。

    一群女子加孩子围着嬉闹,德妃难得高兴,不轻易瞅到年氏,便道:“秋蓉,胤禛可是不喜欢那年氏?怎么也不见动静?连耿氏都有了五阿哥了。”

    德妃声音虽不大,年素尧还是把话听了耳去,厌恶夹着些黯淡绞着心扉,低着头只当未闻。

    年氏是皇上赐给老四的。其实德妃本意是留给胤祯当个庶福晋的,虽然年氏长得不像个多子的,也非满氏,可毕竟家里的父兄都是有些底子的。却不想反被老四得了去。

    “回额娘,我们爷很喜欢年氏的,只是年氏一向底子薄,现又年幼,再过个一二年定会怀上的。”

    “哦?”风声早入了德妃耳中,不过她也并不怎么关心,只要老四家里有子无事便可,“哟,慢着点吃,”德妃转脸对着怀里的胤祯的嫡二子今个儿作寿才四岁的四阿哥弘暟,旦见穿着一件红色底坎肩褂的小娃儿吮着点心那可爱样,便止不住笑意连连。

    今天的主角是小寿星弘暟,那拉氏同兆佳氏便领着各自府里的家眷边上浅笑看着。

    王爷不在园子里,葡萄院里自然冷清得可以。

    房子大也有不好的地,冬天里一个人住着别提多冷了。

    夏桃是被冻醒的。没有空调时有电热毯,没有电热毯时有热水带。小时候一家三口转战多地窝居一室也并无多少寒冷的感觉,到后来住上两室一厅却没有院子的楼房,虽房房有空调冬季里却还是满脑子只剩寒冷代言。

    现在,这间三十多平的下人房就她一个人,雕木琉瓦何其的词情画意。可惜,裹着被子蹲在床上透过那纸糊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可见孤立的树枝。

    很冷。没有老四就住不上升火的屋子。

    夏桃深刻体会到跟着主子得好。

    暖水瓶里已没有水。

    刘宝儿被调出去干活已不知几天了。

    葡萄院里除了一早打扫的下人和自己,难得再见到个活人。

    夏桃很敏感。她觉出自己被孤立了。自从老四随驾而去,自己便被有心人孤立而起。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为什么目的。很不明白,把自己在老四身边做的事尽可能一件件地想过。

    她一没勾搭老四,二没得罪他主,三注意联奴亲婢,怎么就会中奖呢?

    腹肚一阵阵抽痛。自从工作,已很久没如此痛过。

    越坐只是越冷。夏桃打着牙颤掀了被子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鼓足了勇气把里面一夜裹着的貂衣去下,打开门顺着葡萄院的湖边慢跑,边跑边暗喊着:我不冷,我不冷……

    她跑得不快,因为最不爱跑步,与其说是跑还赶不上别人正常的快走。直到出了一身温汗,跑不动下才躯停下喘着气。

    “竹桃,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开始扫院子?到有闲功夫满院子瞎跑。”那叫圆公公的太监最近常常出现在眼前,指派着越来越多杂仆的活给夏桃。

    原来,到哪里都是要受气干活的。

    心情很不爽,却还是要在大冬天里光着手扫院子,不然,今天连一顿冷饭也吃不上。

    为什么她总是这么悲惨呢?她长得不是最差的,生家不算最差的,脾气不算最差的,心思不算最差的,成绩不算最差的……可为什么那些连EXCEL都不会用的却能轻易找到个好工作?那些长相平平的却能嫁个有样、有钱、有背景的三有老公?为什么她老老实实干活、真心实益待人却什么应该得到的都得不到呢?

    夏桃可怜地蹲在空旷的地上,任北风强劲地吹过。天地一沙鸥?不是,天地一夏桃,还是找不到魂的烂桃子,或许,她连这个冬天都坚持不住。

    眼泪大把大把地落。

    有时候,落泪只是大寂寞。

    有个非常好的朋友曾问夏桃: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知道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夏桃说:她不会原谅对方,因为自己选择死亡是最不负责任和悲微的死法。

    可是又有几层人在极度失落时没有想过死亡呢?

    死了便不再受气、不再为那千八百的工资忍受枯燥无谓的工作,不再因为成长的寂寞同另一个寂寞的人结合而背负上两个陌生的灵魂……

    即便如此,夏桃也从没想过自杀。也许是牵挂太多,也许是**太多,也许——只是缺乏勇气吧。

    可现在,也许死亡也是不错的,或许便可以重新回到现代去。

    一个人有多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

    桌子上那碗今天得来的面糊糊看到时就已冰凉成冻。

    夏桃做完了一日的活,擦着最后一丝光亮回到屋里。

    冷冷清清。

    夏桃以为有老四在的地方才是冷清,现如今才知不是。

    万分思念那个人的存在。即便他会叫人打她的手心,也至少还留个右手给她;即便他怒叫她下跪,也从没真使她在寒夜里受冻。他会叫她一早再跪,会对她的打混失态闭一只眼,会把那些糕点全赏了自己会大冬天里留热茶给她喝会知道她冷恩准了守夜的外榻上睡……

    止不住,夏桃开始放声哭起。

    那些漠视的原来都不是不明白,只是从不曾放在心上罢了。

    爱新觉罗胤禛,真不是那么冷淡寡情的。

    夏桃突然站起来,不再自怜自艾。她总是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抽泣着很想把桌上的剩饭吃掉,可心里清楚,吃下去只怕要痛上一夜。

    天色完全暗下来。找出貂皮大衣裹上,夏桃顺着葡萄院的西岸来来回回奔跑。跑热了,才有热量睡到明早。

    如果不能死,便充满希望地活下去。发泄之后,我们能选择的除了希望,还剩下些什么?

    相对于圆明园西路的一片黑暗,东路一时间渐次燃起了灯火。

    突然归来的王爷一进园便回了葡萄院,却叫葡萄院里一院的黑暗寒住了心。

    苏培盛随着王爷穿过无私殿进入四宜堂,竟是不见一人,不要说竹桃,便是刘宝儿也未见影子。

    胤禛很不高兴。他知道竹桃得福晋院里人的喜欢,料想她这时定是寻欢去了。

    室内的灯烛亮起,胤禛却很不喜欢没有人守着的家。

    “刘宝儿呢?”自有人去寻。

    等着刘宝儿跪在面前,胤禛清楚地见其手背上大大小小的冻痘子。

    “刘福儿,你不在院子里侍侯到哪儿玩去了?”苏培盛见王爷不高兴忙质问。

    那刘宝儿码了码额上奔出的热汗:“回王爷,园子里年节缺人手,奴才被调去杂役房了。”

    苏培盛一听,便是一突:“先去把竹桃叫来侍侯。”

    胤禛由着苏培盛侍侯着换了家衣,等了半天也不见那傻婢来,窝了一肚子得不高兴,正待发作,福晋却挑了帘子进来,说了半天家宅里的事,见王爷不快,便起身而归。

    见福晋只字不提竹桃而刘宝儿仍是不归,苏培盛的心突突直跳,望着门帘的眼色也多了起来。好半天见刘宝儿进来却没见其后有人,暗叫了一个不好。

    “回王爷,奴才四处寻了,并不见竹桃姐姐。”刘宝儿又是一头热汗。

    胤禛坐不住了,起身快步而出。进了竹桃的单屋叫人挑起灯烛见一室冷清,窝着火待见桌上一碗发灰的稀糊,再寻一遍室内,竟是一个暖烛子也没有,便向刘宝儿道:“谁叫你去做杂役的?本王不是叫你侍侯她吗?”

    “回王爷,奴才不知,是圆公公来唤奴才的。”

    “什么时候的事?”

    “王爷随驾的当天。”

    拧眉作一团的胤禛正要传那付圆,却见他正等的正主儿抱着一团东西缓缓进了来。

    夏桃从没这么高兴过再见到老四,一见他立在屋内,便乐呵着冲进来,几乎是眼含热泪地感动。

    胤禛也不知此刻自己是几多感慨,见那人难得花开似地笑对着自己进来,明明自个儿是高兴的,却有种莫名的情绪哽在胸腔散不开来。

    “去哪了?!”

    所有的高兴都被他的厉喝震了回去。夏桃很委屈,住了脚低首立着,止不住眼眶里的泪珠子落了下来。

    本是担心,出口却成了喝质,胤禛见其止不住抽泣着身肩,抱着件貂衣独自落泪,心里更是抑不住地发疼。做了两次深呼吸,才压下火气尽量小声道:“不知道这天多冷吗?这时候还往外跑。”

    夏桃一顿,听出他的关心,一时间更是压不住委屈了,大抽着抹着眼脸儿无声哭起。

    不想她如此,胤禛一时间有些无措,上了一步伸出一手想安慰,却又止住了不知从何而起。恰此时寒风一阵吹进屋来,叫那傻妇大大颤抖了一下。见门未关又无暖炉,道了声“回屋再说”,便起步出屋,行了十几步回身,果见她还抱着那貂衣尾在身后,伸了手儿指着她喝道:“还不快披上!”

    夏桃惊在当下还没明白过来,那苏培盛忙小声:“王爷叫你把貂衣披上。”

    奴婢们的衣服定制上也是绵的,若是老做起来或在暖屋子里并不冷。只是夏桃一向怕热怕冷惯了,连苏培盛都知道她只要在屋里一定围着暖炉子转的。

    抱着貂衣,想明白过来的夏桃先是止不住笑开来,才抹干泪渍把貂衣披上快步跟了上去。

    四宜堂里早已燃起若干个暖炉子。

    被暖风一扑,夏桃先是触电般抖了全身,进了来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拿出手帕来拧了半天才炸寒还暖的渐渐缓过劲来。

    苏培盛见她抖动着蹲在地上半天还没缓过来,便主动倒了热水递去。

    看她一杯热水入腹还晕呼呼的,胤禛心里卡着极不舒服。

    “去取个手笼给她。”

    刘宝儿自去。夏桃缓过劲来吸拉鼻子起了身,很不好意思给老四行了福礼。

    小厨房未开多日,大厨房在福晋的安排下已送来了吃食。

    夏桃不知那是什么汤物,却盯直着双眼瞅着。这个时候,哪怕只是碗热呼呼的方便面也是福音。

    兼日回京的胤禛也早想热汤下寒了,此刻见她第一次这般对着这些吃食失态,吃她定是饿寒交夹,哽着心口失了进食的胃口:“爷不饿,赏你吧。”

    听着老四冷清的语调,看着他恶寒的脸色,夏桃的心里却明明的。

    这个老四,还真值得她的付出。

    也不相让,行了一礼,夏桃只取了那大碗肉骨汤下了一碗米饭,也不用放菜,便端着走到外间的几子边站着吃起来。

    竹桃从来都是冷冷清清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苏培盛何时见她如此恋食过?刘宝儿取来手笼边上立着,桃姐姐吃东西虽不挑三捡四却从来不会对着膳房里的东西露出稀罕的脸色,如今连米饭和汤水都这般叫她“稀饭”,他自然心下也清楚了**分。

    盯着她热力吃饭的火热背影,坐在一桌膳食前胤禛完全失了胃口。

    没想到,他雍亲王府里还有饿着奴婢的时候,而这个奴婢还是他身边之人。

    筷子未动一下,只是盯着她的身背看,心窝里一阵阵绞痛,缓也缓不过来。

    他不是不知道人世间的黑白心思。却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严治下的王府里还存有今日这等仗势。

    待到这傻婢吃好了打着嗝抱着手炉远远立着,胤禛才从思量里回神。

    “你回去休息吧,这里今日不用你侍侯了。”

    可她却没动,反加摇着头不走,还指了指外寝的床。

    一想她那屋子的寒阴,胤禛又是一肚子火,看向苏培盛。

    “回屋去睡吧,爷已经吩咐起了暖炉子,你这会回去热水也有了,早早休息吧。”

    夏桃的瞳色闪了闪,不自觉对着老四便笑,也不推迟了,抱着手笼裹着她那件不合身份的貂衣欢快而去。

    这是今天她第二次对他笑。清楚看到她左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

    很多人都对他笑。孝懿仁皇后的苦涩,胤祥的诚悦,德母妃的得意,太子的倨傲,老八的“祥善”,胤祯的自信……还有更多,比如那拉氏的贤宁、李氏的娇媚、宋氏的亲仰等等等等,却在时间里慢慢忘记。岁月是奇怪的流动,你不知道曾经明媚鲜颜的笑容在流淌的时间里还能有多少留下。也许终将有一天全然地消逝。

    胤禛已许久没觉得笑容可以叫自个儿如沐春天。暖暖的,或许在冬天才越发感触。

    喜欢春天。

    第二日,天刚亮,王府几十名大小奴、婢们迎着初降的大雪而立。

    高忠、苏海、焦进居在前。

    苏培盛一声“行罚”,那板子便打在三等太监付圆的背、腰、臀、腿之上。

    下人房在园子西南角一面旷肃的平地上。

    付圆并没有被封口。起先他还压抑着,渐渐,便再难止住疼痛,拉开了嗓子号叫。

    呼呼的强劲北风盖住一切,偶尔几声人的尖细惨叫划过。

    几十人的队伍鸦雀无声。开始还有人抬头看两眼,到最后,再没有人敢抬起头来。

    好半晌,才听苏培盛复道:“这王府是王爷的王府,奴才是王爷的奴才,王爷只能养活忠心的奴才。此后,是活是死,全凭你们自己揣度。”

    没有一句质问,便了结了一条人命。

    奴婢们心里清楚,这便是奴才的宿命。

    主子从来不需要解释,也许他早已清楚一切或根本不肖去了解奴才们的行为动机。他只是要叫奴才们清楚地记得:叫你生是主子放纵,叫你死是主子定论。

    不肖与这些奴才们周全。他要焦虑的事还太多,所能为竹桃这个奴婢做的,也不过如此。

    胤禛这般告慰自己。

    奴才与主子的区别,便在看待生死的卑微之上。奴才们

    早已只能卑凉于命,而主子们却对生死付之争扎。

    想死的未必会死,想活的未必能活。

    白雪覆盖一切悲喜,直到午后,从来睡着便不觉得饿的夏桃同志终于被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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