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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三 萍归

    已是九月下旬的中秋,繁华的上海的傍晚,凌空望去,宛如一棵硕大的晶莹璀璨的翡翠镶嵌在东方大地上。夜来晚风拂面,同时挟来外滩公园里的柔美乐曲。暮霭伴着轻雾,像一层绛色的薄纱,静静地覆在瞑色中拔立的东方明珠塔上空。往下,千万盏火焰般缤纷的灯火,将这座大都会装点得非常绚丽。

    一辆奥迪牌轿车从南京路上穿流的车队中分出,几次转弯,驶上宽阔的高速路,疾风般朝机场方向卷了去。

    静怡手扶驾驶盘,目光定定地注在前方,她眼前映出了一个幻象,又渐渐变为清晰的景象:宽敞空落的居所,面南的卧室,形容憔悴的患者孤独地躺在病榻上。厨间台面上散乱着冷饼,熟食,和泡菜,水池里浸泡着碗碟和一双筷子。空廖无息的过厅和音响室里陈设依旧。她忍不住起了悲怆,旋而又渐渐转为温暖,人啊,只有他给予自己的温暖是难忘的。自从离开他,至今已三个年头了。然而三年来,除他回国后那寥寥数语的信函外,一直杳无音信。若非与《信达公司》杨,李两位经理的意外奇遇,和之后自己连发数函询问,也许至今他仍不会回函吐露只言片语,想到这里,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布上心来。

    上个礼拜在候机大厅里,她刚送走了几位外地客户,一个声音让她一惊。

    “小孟!”,是《信达公司》的杨文军经理,旁边是李振国副经理,两人在侧旁的沙发里朝他招手。

    “哟!杨经理,没想会在这里遇上你们。”说着,静怡去到他们那里坐下。

    “可不是真巧么,几年不见,听说你早来上海了,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 杨文军说。

    “你从哪知道我来了上海?”

    “还用问么,除了林屏轩还有谁。”

    “林工现在好么?”

    “你不知道?”李振国问。

    “他长期没给我音信了,我好多次发信给他,都没回音。”

    “林工身体一直不好,有快一年了。”李振国说。

    “是么,他怎么不回封信过来给我呢?”

    “也难怪,”杨文军轻叹一声,“林工的为人我知道,他不愿牵累你。不过总不能不给个音信的,我这次回去得说叨说叨他。你俩当年的事他给我说过,我是觉得可惜。你走以后他和女儿在心理上生了距离,原因你自然明白,林工是心牵着你的。”

    三人谈了许久,直到静怡目送他俩去登机,才驱车回到住处。

    三天来的踌躇直到昨晚才有了终决。半年前被提为副经理,年内可能补上江云芩留下的空缺,成为驻沪产品销售独挡一面人物的静怡,在此当口向公司请辞,连最贴近她的人—— 江姐,也大出所料。 在江姐的一再询问下,她终于细诉了与林屏轩的多年结情,和之后选择离京来沪的原因。

    “。。。我离北京前,心想他身边有女儿女婿伴他,我跟他之间只要不相忘就行了,可现在他已经成了这样,他身边除了我还能有谁伴她和伺候他。”静怡掏出打印出的电子邮件放在江云芩面前,“这是他昨天发来的。”

    “嗯?”江云芩看着静怡,那眼光在问,“让我看?”

    静怡轻轻点头。

    江云芩拿起那张纸:

    “小孟:你多次来信都看了,我不想告你病情,为怕影响你工作生活。

    杨文军和李振国去沪意外遇见你,真是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很小。

    我体子有碍近一年,好在已能下床,生活起居勉强开始自理,杨文军和李振

    国常来探视,顺捎些日常饮食之类。女儿女婿怕染上肝病,早已经携幼

    子离我而去,至今未来登门,父女情至此而已,每想及此不胜唏嘘。望

    你做好工作,安置好生活,我这里不用惦念,还是我曾说的,不相忘就

    行了。

    林

    江云芩看完,问身边静怡:“情况就这些?”

    “不止这些,他只是信里不愿多说,可那天杨文军回京前给我说了不少他的情况。除肝炎外,右膝得了风湿,住在医院半年后,一直在家里调养。现在转氨酶指标开始好转,只是右膝活动还不方便,下床行动得靠拐架。”

    “你要辞掉这里职务,我是为你可惜,也真让你的情义感动。说实在的,这世上真正重情重义的人还真不多。就说他那女儿姗姗吧,亲骨肉还那样子呢。”

    “我想那总是少数。”

    “你走后,我暂时就得继续在上海留守,回南京总部的事以后再说。好在如今算能开车了,这该归功给你,是你教会我的。”

    “我要走,你心里不高兴我是么?”

    “怎么会呢,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三年前我去北京劝你过来,是存心让你在我这里有个好的发展,那时候还不知道你跟姓林的事。”

    “来上海两年多,你给了我不少帮助,我这要走,心里对不住姐。”

    “别这么说。我说实话,要换是别的,我是会挡的,可你这件事我不能,我知道自己的静妹是什么人。在你心里情义比职位重,比钱财重,这一点几年前我和儿子在你那里住的几个月就觉得是。几年前你是为你江姐,今天你是为你过去的恋人。你去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撇下他不管我才会不高兴的。”

    “我想明晚就走。”

    “行,明晚我跟你去机场。将来的事到那阵再说。”

    “姐,”静怡忍不住辛酸,将头伏在江云芩肩上。江云芩拉住她的手:

    “记得么,十几年前的一个夜里,《悦民餐馆》外面正下大雪,你头埋在我怀里淌眼泪。那时候你只三十出头,到现在过四十五了呢。当年和今天我两次送你,都跟今天一样。”江云芩抬手看了看表,“别难过了,时候不早,现在就订机票。”

    车子开足了速度,在平坦的高速路上发劲直奔,几个车窗半开着,凉风吹在车窗上猎猎作响,高速路两旁隐在绿荫中的路灯像燃弹似地射过来,眨眼又被甩了过去。忽然,静怡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只是我有点担心,希望你去了开车多留心,安全第一。。。”三年前中山公园里惜别的话语温热了静怡的心,她心里暗自回应,“我记着你的话,小心开车,我很快会在你身边。”

    中秋夜已过十一点,一辆红色出租停在了小区门口,她来了,走下出租环顾一下周围,静静地悄无声息,她原地站了站,便进了小区,一手拖小旅行箱,另只手提一个包装精美的圆圆的月饼盒。小区清幽,她缓步来到单元门口,抬头看二楼窗玻璃,隐约中可见从里屋漫射来的弱光。

    “他是孤身一人么?”她忽然起了莫名的意念,对自己的忽至感到唐突,踌躇一番后,还是进了单元。人来到二楼楼梯拐角处,她的心怦怦地跳,三年前的难堪情景倏地回到眼前,那是她下楼到这里,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将她关在了门外。自那以后,她从未想过会重回这里。

    来到门口,她忐忑着去摸门铃,又缩回手,她不想扰动对邻,于是在门上轻叩,到叩完第三次,听见屋里有轻微响动。一分钟后,碰锁一响,门开了。

    “哦!”她心里不由得这一声,“他老了,三年岁月把他变成了这样,不!不是岁月,是病体把他拖成了这样。”碍着屋里和走道里薄暗的灯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细节,但他的形象已让她心酸:右腿踮着,右胳肢窝倚在拐架上,右手撑着拐架中部的横档,弯起的左小臂好像有些微颤。唯一让她慰籍的是那双温暖智慧的眼睛依然明亮有神。

    “你——”他诧异地看着她。

    她一怔,忽想或者是因灯光昏暗,或者是三年岁月改变了自己。在他眼里的自己,就像自己眼里的他,都已当年不再,猛见之下,他已是这样的眼神和语气。她看着他,回应说,

    “是我,小孟。”暗淡的灯光下,她忽然鼻子发酸。

    “哦,没想会是你。”他轻应了一声,挪开半个身子让静怡进门,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但左手不便,做不到。静怡进到屋里放下随身物品,回身关好门后过来搀扶住他,他没有动,看着她软软地问:

    “你来?”

    “我来看你,来照顾你。”静怡嗓间在哽咽。

    “你工作忙,这么远过来。”他说完低了头去。

    “我的第一工作,不,我的全部工作是伺候你。”她抱扶住林屏轩身子,泪水滚了下来。

    林屏轩用左手轻扶静怡,一时无语,沉寂占据了厅室。

    半响,静怡抬头看,见他咽着唾沫,在哽噎落泪,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她用手为他抹泪说:

    “我不哭,你也别难过了,好么?”

    “去坐坐吧。”林屏轩朝音响室看一下。

    静怡点头,搀着他去音响室的长沙发处坐下,自己去搬来一张小矮方凳正坐在他面前,扶住他微颤的左小臂说:

    “今天什么日子知道么?”

    “中秋节,”林屏轩脸上露出一丝意兴,“刚才我还在播放月亮的曲子,听见敲门,就停下了。”

    “可我在门口站了会,没听见里面放音乐。”

    “入夜时候音量开的小,免得扰邻。”

    静怡见茶几上一个装CD盘的薄塑料盒,拿过看,大字标题是《Moonlight Shadow》,她问林屏轩:

    “是这张么?”

    “对,曲名是‘月之光影’,据说曲子写在1983年,是为怀念被枪杀的“甲克虫乐队”主唱约翰。列农写的。“

    “看我带来了什么,”说着,静怡去提过圆包装盒,打开包装,里面是八个油晶晶浑圆的月饼,“来前在上海买的,带来跟你一起过中秋。”

    “你还想这么细。”

    她起身去拉开窗帘,又回来坐在他面前的小方凳上,望一眼夜空里那玉盘般的明月,从圆盒里取出一个月饼给林屏轩,半咏地说,“你看这圆月,圆盒,圆饼,都这么圆。”她心里只想着一个,让他高兴,忘掉病患带给他的抑郁。

    林屏轩微笑说:

    “自从我结识你十年来,你没有过像今晚这样的诗情,你一直是位内敛稳静,不多表达内心世界的女性,有时候甚至显得古旧一些。”

    “是么?我不知道这是诗情,我选在今晚来你这里,还买下这圆盒月饼带来,就一个想法:天上月圆,地上人也该圆。你能不能说给我,这三年来怎么只给过我一封信,而且是从德国回来后那封短短的信。那以后,虽说我多少次发信给你,你都没再回我。我以为就这么下去了,直到前几天在上海机场意外遇见杨文军和李振国他们,才知道了你的情形,我又几次发信给你,前几天才收到你的回音。你的信让我难过,我顾不得一切,急着过来看你。”静怡将林屏轩微颤的左手合在自己两手间,轻轻按揉,“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林屏轩凝然看着静怡。

    “你想知道这个,现在我可以说给你。我去德国后,在那里想了很多,姗姗在父辈婚姻问题上的作梗心理,不光表现在当初你来这里吃饭那次,也反映在那以后她的其他表现上。我明白,她这种心理是你离开北京去上海的主要原因。我在异国他乡有难言的苦衷,觉得与你牵手人生的心愿变得渺茫,又想你人已经去了上海,你在那边总会有和你一样好的人伴你生活,我这里已经难有指望。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这样的话:‘真爱一个人,应该是让对方过好,不以自己的所愿去牵制对方,否则人会变得自私迂腐。’我开始刻意在你心里淡化自己。”

    “你不该那么做,你该知道我是多么想见到你的信,我一直在盼,一直落空。”静怡轻轻揉着林屏轩的左手,见林屏轩淡定地继续说:

    “回国后不久,姗姗和石伟他俩在单位分到了不错的房子,我又复燃起对你的希望,告诉他们去自己那里生活,姗姗没听,只说在这里是为照顾我。我只悔没有坚持让他们去自己那边生活的要求,只悔没有向她言明自己婚姻的权利。姗姗生了儿子,我的很多时间和精力被耗在他们身上。不久我得了肝炎,祸不单行,右膝又患上了风湿,行动不便。他们怕大人和孩子被传染,这才很快搬去了自己居所,从外地接来石伟的母亲给他们带孩子。走前姗姗留话说‘爸你可以雇个女佣,我以后会来看你。’就这么走了,到现在三个多月没来登门。女佣我不想雇,一是不知底细,二是靠自己活动有利康复。姗姗不来,我也无意要他们来。我自己打理个人生活,同时有杨文军,李振国的友情之手。我腿疾严重的时候几乎无法下床。我的曾经复燃起来的对你的希望又被自己埋下了,我不愿拖你。”

    静怡一眨眼,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滑落下来,她强住心情说:

    “我连续发信给你,苦等一年多不见回音,你的手机也换了号,我想可能你这里有原因,我也想过,就像你刚才说真爱一个人,就该让对方过好,不去牵制对方。想是这么想,我知道有很多人难做到这点,我自己做起来感情上也难,可我的心在劝自己这么做,我只把过去记在心里。在上海意外遇见杨文军他们以后,才终于在这里见到了你。”

    林屏轩没有说话,凝神呆望着窗外那轮明月,这是他心情沉潜或忧思时常有的表情,静怡往前俯身,轻轻地说:

    “你看看我,告诉我在想什么。”

    林屏轩收回目光,拉着她的手说:

    “你终于在这里见到了已不是当年你见到的那个我了。我已经失去了健康,成了连自己女儿都避之不及的人。你来看看就行了,在这里过了中秋,可以了然地回上海去,不要再牵心这里,去好好工作,过好生活。”

    静怡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扑通一声,她跪在了当地,将头俯在林屏轩膝上,幽咽起来:

    “我急着赶来这里,没想再回去。。。。。,我知道。。。你这里是需要我的,尽管你在往外推我。。。,我说了是来伺候你的,伺候你到身体完全康复,像以前那样工作,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伴你今生。”她哽咽难止。

    沉默占领了音响室。片晌,她觉出一只手被轻轻握住,慢慢被握紧,听见他说:

    “你这样丢了工作,丢了自在逍遥的生活,来受我的拖累。”

    “我的满意的工作就是照顾你,满意的生活就是和你在一起。”

    “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这次为照顾我放弃上海来这里,自己丢掉了多少,经济上蒙受多大损失?”

    “我没有不能让你知道的事,你可以知道你要知道的我的一切。我来这里前,是南京一家公司驻上海产品销售部副经理,每月收入四千六百元。我选择离开那里,是因为不愿离开你,不愿抛下情义,”她说着话,目光定定地看着林屏轩,柔柔地,用医生对待病人的口气,“你要有信心,一定能完全康复。我知道你的转氨酶指标已经好转,风湿腿也会好的。我相信这个,因为我大哥就得过,很厉害,后来全好了,在外面跑经营,以前还到北京我这里来过两次。”

    林屏轩心里不禁起了温热,他松开紧握的右手,微微一笑说:

    “你像一位出色的心理医生,我的风湿腿好像被你说好了一半。”

    静怡眼里漾出了意兴,她认真地说:

    “我不该只是心理医生,也该是疗治医生和时刻不离的随身护理。我要看着你完全康复,看着你健健康康地去上班。到那时候你让的话,我也去上班,但不回上海那里,我可以再回《信达公司》。到那时候我跟你去到处游,到处走,去香山,去长城,去你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你不再需要我扶,我们一起走。”

    “哦,倒想起来了,你不是会开车么,到那时候我们也置一辆自己的车,你开我坐。”

    “希望那一天早来,不过你现在得安心调养,除了听医院医生的,还要依着我的安排,像我大哥一样坚持康复疗治。”

    “好,我听你的安排。”林屏轩淡笑应着。

    “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得早些歇息。我去打盆热水来,每晚休息前要热水泡脚,让血液循环好。要天天这样,我大哥就这么坚持过来的。”

    “好的,”林屏轩说着,想扶杖起身,静怡忙扶住他,“你说要什么,我去就行了。”

    “把遥控给我,让光盘播放完。”

    静怡拿过遥控给他,中断了的“月之光影”又继续播放,音量很小。静怡去接来热水让林屏轩泡脚,又先后去小屋和大卧室为自己和林屏轩收拾好床铺。林屏轩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如云的微卷的秀发堆在白皙的颊旁,上身依然是她喜穿的浅紫色秋装,走动中一个转身,立显出倩美的背影,由这背影,他忽又想到她在中秋夜带来的关切,又想起数月前女儿姗姗离开自己时的情景,心里不由地起了喟叹。骨肉,情义,这两个意念在脑里打转,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彼此游离,他终于辨得并在心里对自己说:“骨肉与情义,未必与生同在。”他在那里凝神呆坐,忽然肩上被拍了一把,猛抬头,见静怡拿着干巾站在身旁微笑嗔道:

    “怎么又来了!”

    “怎么?”林屏轩不解地看着她。

    “以前在公司时候也是,一见你这样子就觉着你心里想事,有忧愁。我不愿你这样,所以打断你,搅乱你的思路,让你回到正常。你看看脚已经泡得发红了,血脉通畅了,我来擦干它扶你去歇息。”

    林屏轩对静怡说:“知道我想的什么吗?”

    “说说看,说出来让我给你疗治,不是说我是心理医生么。”

    “好,让脚先泡着,我给你说:大学毕业前,我读过一段话,是文坛泰斗冰心老人在她的一篇文字里说的。许多年过去,今晚忽然又回来了。”

    “我中学时候也读过冰心老人的作品,真美,现在她快百岁了吧。”

    “想来是的。她说了女性的美丑标准。大概意思是,女性的美有三种:第一种乍看很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乍看平常,越看越美;第三种一看就是美,越看越美。”

    “美不美还不是在看的人的心里的感觉。可不管怎么,总不能一看见长得怪相的人还觉得美。”

    “那是特例,我这里说的是通常情况。如果说细点,第一种是面相好,身材好,皮肤白净,瞥见时很引人,但为人处事,谈吐行止让人觉着扎刺,跟人相处多了简直面目可憎。第二种是五官和身段平凡,乍看给人印象不深,但交谈中,处事中,使人有种雅淡高洁的味道。结识这样的女人,人不容易忘。第三种,是鸡群里的仙鹤,她的美不仅在外表上,最养人的是投进她身躯里的善良洁美的灵魂。她的谈吐和做事传达着一种风韵,亲和又端庄。”

    “原来你是为这样的美丑标准想入神了。”

    “我只是因你而感,起了这样的联想。”

    “因我?你不是拿我取笑吧。”

    “从来没取笑你,这是真话。”

    “行了不说这些,时间太晚,水也不热了,我给你沾干脚,你该去休息了。”

    静怡搀扶林屏轩去卧室,让他安躺好,去熄了灯,墙角处弱弱的夜光灯立刻自动亮了。她向林屏轩说声“明早见”,便转身出门,行不几步回身问:

    “音响我去关掉?”

    “不用,让它继续放,最末一个曲子放完会自动关机的。”

    静怡去到小屋,拉开窗纱,打开窗户,清柔的月光从窗口泻进来,屋里的家什清晰地浸在光影里。

    夜已深,小屋里的静怡还未入睡,从上海飞来这里,又入夜到现在,她是觉得累了,但睡意仍无。她舍弃了职务,舍弃了良好待遇来这里,心里只有一个,就是伴伺林屏轩完全康复。对于未来,她没去细想,三年前林屏轩的话“难道两人的生活轨迹总这样平行下去,不能结合么?”在叩击她的心门,可她在问自己:“这能由我回答,回答得了么?”

    忽然,从大卧室传来重重的几声连咳,像是被痰噎住了,静怡不安地起身披衣,蹑脚提气去到大卧室门边看,却又没了声息。弱光中,林屏轩静静地睡着,她在门边站了一分钟,又轻脚返回小屋躺下,音响室里还在放着游丝般轻细的琴乐,她想“也许他每夜是在这样的旋律中入睡的。”

    又过了一阵,乐声终于停了。静寂中听得见传来轻微的鼾声。

    “他终于入睡了,”静怡心想。这时,自己也来了睡意,慢慢地,时间没有了纪录,空间失去了存在,她的意识静止了,空白了,不知何时又活动起来:她驾车沿着复兴路往西风驰,来到香山脚下。林屏轩和她下了车,互挽着攀行到离峰顶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息。她说:

    “记得八年前,杨文军经理组织公司员工来这里观赏红叶,一车人里就不见你。”

    “当时盼我来么?”

    “那时候没有,也没敢往这上想,只觉着你跟杨经理关系近,你是难得来公司一次的香饽饽,我连跟你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呢?”

    “这还问我,你自个还不清楚?”

    “你和我的事,杨文军几年前早看出来了。”

    “是么?这个杨文军,表面上一丝不露呢。”

    这时,不远处几个人朝她俩笑着招手,细一看,是杨文军领着李振国和刘诗雯往这边走,她俩也向对方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这三人来到近前却不止步,只将大把的彩色纸花撒满他俩全身,便乐着笑着去了远处。离去前,刘诗雯过来附在静怡耳边悄语道:

    “我真妒羡你了,得了这么好的归宿。”

    “累了么?”林屏轩拉住静怡的手,低头问。

    静怡轻声说“不”,将头倚在他的肩上,看着满山如染的密密红叶和渐隐在红叶中的三人的背影,她问:

    “还记得三年前中山公园里的话么?”

    “有不少话,你是指?提示我一下吧。”

    “我说我是漂零无归的萍叶。”

    “记得的,可现在你不漂零了。”

    “漂进了安适的港湾。”

    “在我看,你更像朵柔美的雪绒花,飘坠在我的情感和生活园地里。”

    冷飕飕的秋风扑面而来,静怡偎在林屏轩怀里。

    又是一股劲风,让她猛一个激淋,睁开眼看,见窗口的薄纱在秋风催动下扑进屋来,四下静谧,满屋是如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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