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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仇恨的魅力(二)

    外头在下雪。她知道。

    沙沙沙沙沙沙……轻轻的,脆脆的。

    雪从傍晚就下,该铺了厚厚的一层了。她能想象出大雪铺地的景象。

    原野和村庄被大雪埋住了。天地间像个飘忽渺茫的童话世界,这里一片凸起,那里一片凹下。到处是雪的山,雪的海,雪的云,雪的雾。

    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猫头鹰蹲在枝头摇摇欲坠,不时间扑棱一声,又站稳了。它早已成了雪鹰,抖落一层雪,很快又落一层。在它的视野里,见不到一个活物。它在忍受着饥饿等待什么,显得茫然而无可奈何。

    村边的麦草垛经过大半个冬天,已被人们掏空,下头有个弧形空洞。寻常的夜晚,夜行人经过时,会冷丁发现一对偷情的男女在松软的麦草上翻滚喘息。可在这大雪纷飞的深夜,空洞里只藏一窝避雪的野兔。它们正安闲地睡觉。或者正蹲在洞口望着雪夜出神,不时弹动一下耳朵,抖去飘进的雪片。它们并不知道厚厚的积雪已把麦草垛压得倾斜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倒呀倒呀!女人快活地想,轰隆!……把一窝兔崽子全压底下,但不要一下子压死,那太便宜它们了。要给它们留一丝气,能够艰难地喘息,慢慢体会死的滋味。有几只年轻体壮的兔子不甘这么死去,于是拼命挣扎,四条腿抽筋样在麦草中乱扒,扒开一层,还有一层。永远有希望,永远也扒不开。麦草垛太厚了,厚得不见天日。渐渐的,它们沒有力气了,只是急促地喘着气,无望地软沓沓地蹬着双腿。那两条后腿多长多美啊,可是再也沒有用场,再也沒有驰骋的天地。麦草垛温柔地孕育着死亡。兔子们开始口吐白沫,眼睛里布满血丝。嘻嘻,窒息的味道好受吗?

    “扑棱!”什么东西在屋梁上动了一下。她机灵地睁大了眼,是蝙蝠。阴鬼!

    你还不來吗?你不会不來。

    女人咬咬牙,悚然透出一丝冷笑。她在等待一个情人,也在等待一个仇人。

    又过几年,老郎中死了。并沒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老了,病了,就死了。后事,自然都是郝大胖料理。

    那年,三月16岁。

    16岁的三月亭亭玉立,是个俊美的姑娘了。

    郝大胖要收她做闺女,要她搬进大院住。三月不愿意。她说,郝大叔,我给你家做下人吧。郝大胖瞪大了眼,说:“咋?闺女,你信不过大叔?我会把你当亲闺女看的,啥事也不让你做。”三月笑了,说:“大叔,我信,可我不愿意。”

    郝大胖叹口气,只好作罢,这事不能勉强。

    村里人都说三月沒心眼。

    可三月就想无拘无束。她自信能养活自己。不就是干活吗?平日就和郝家的下人们一堆儿下地。

    种芝麻、间芝麻、锄芝麻、收芝麻、割芝麻;

    种棉花、间棉花、锄棉花、拾棉花、晒棉花。

    三月干得欢欢乐乐。腰里扎个花肚兜,一根大辫子荡來荡去,透着一身的柔软。十六岁是个不知累不懂愁的年龄。傍黑儿收工,采一把野花野草,无非紫丁香、节节草、富苗秧一类寻常花草。扎成一束,插到瓶子里,换上新水,弯腰耸几鼻子。然后洗手洗脸,做饭吃饭,烧水洗澡,换一身干净衣裳。点上灯,打开门,伙伴们就陆续來了。

    三间柴房虽旧,却收拾得干净。靠着村口,是年轻人打堆的地方。姑娘后生们都來。姑娘们做针线,纳鞋底、鞋帮,绣花描云。后生们闲嗑牙。姑娘坐一边,后生坐一边,大家说话,眼睛瞄來瞄去。说疯了,也打闹一阵子。姑娘捶后生们的胸膛,后生闭住嘴一运气:“咚!”像一拳砸在铁疙瘩上,“娘來!”姑娘疼得直叫,于是都笑。该笑的也笑,不该笑的也笑。

    旷野里风,爽爽地涌进來,抚摸着青春的肌体,浑身酥软。一时都静下來,轻轻叹一口气。姑娘们觉得胸闷,眼里酥着泪,偷偷抬手腕擦去。后生们握一握巴掌,指关节嘎吧嘎吧,如秫秫拔节,猛往膝盖上砸一拳:“嘿!”大家抬眼瞅瞅,轰然大笑:“哈哈哈!……格格格……嗤嗤嗤!……嗤!……”

    至晚方散,都有些依依不舍。大家说好明晚还來。

    出了门,各回家去。

    有姑娘一闪腰避到村后,偷觑无人,拐个弯又去了村外,迟迟疑疑,胆战心惊的。麦秸垛黑乎乎如山包,散落在场间,望着心里发怵。弯腰抓一块砖头捏手里,悄悄逼近了,怯怯地问:“喂?”无人应声。莫非是耍人?刚出三月门时,明明听他在耳旁说这里等。“喂----?”姑娘又低叫了一声。要哭了,要回了,看我赶明儿骂死你!却突然听得草响,麦秸垛后头转出一个黑影:“这里!”姑娘听出是他,仍吓一跳:“谁!?”扔掉小砖头,一手都是汗水。赌气要走,却被黑影窜來拦腰抱住,拖向麦秸垛。姑娘低叫一声,两人同时歪倒在软乎乎的麦草上。

    一天的星星。

    三间柴房里,三月关上门准备睡觉。照例有个姑娘留下和她做伴。两人睡一张床。刚挨身子,就受不住地痒。你胳肢我,我胳肢你,滚得翻天覆地,笑得要死要活。闹累了笑够了,两人一个床下一个床上重整床铺,然后挤到一头,盖上被子咻咻娇喘。

    此时,夜深沉,村庄静如荒漠。两人仍无睡意。忽然,陪睡的姑娘叹一口气。三月说:“咋啦?”那姑娘说:“咋也不咋?”三月不信,弯臂揽住她的头:“一准有事,说给我听听。”像个大姐姐。

    那姑娘侧转身向着她,一只手搭她腰上:“三月,你说多烦人。”

    “咋來?有相好的啦?”

    “沒。”

    “到底有啥事?”

    “你甭笑话我。”

    “看你说的。”

    “也甭给人家说。”

    “知道。”

    “拍个掌?”

    “好!”

    两人探起身,从被窝里伸出手,四只手捉对儿拍起來:“拍个掌,打个结,一万年,也不说!”

    重新躺好,三月催她:“快说吧。”

    那姑娘往三月怀里靠了靠,耳语说:“我那地方……长一丛……”

    “哪地方?”

    “底下呗,看你!”

    三月喷儿笑了,笑得直打嗝,泪也流出來。

    那姑娘就急得直扭她:“你这人!你说不笑话,又笑!我不理你啦。”就背过脸去。

    三月忙止住笑,扳过她的肩,拍拍她的脸,却摸到一把泪水,忙说:“甭生气,我不是笑话你。憨妮子,那不叫汗毛。”

    “叫啥?”嘟着嘴,却仍旧紧张。她一直疑惑自己生了个很丑的毛病。

    三月就附她耳朵上说出两个字,然后说:“听见啦?女孩子大了都有的。”

    那姑娘一脸惊奇:“真的?”

    “谁哄你。”

    “你也有?”

    三月就捉住她一只手送进被窝,窸窸窣窣一阵子:“有不?”

    那姑娘兴奋了:“比我还多!”

    三月不屑地说:“你才几岁!”

    那姑娘先还忐忑,以为自己生了毛病,这会又自惭形秽起來。却又不服气:“我**比你大!”

    三月说:“日后长个葫芦奶,一吊吊到裤腰上,晃荡晃荡的。丑死!”

    那姑娘愣了愣,又哭起來。三月就笑了,说:“你听我的话不?”

    那姑娘抽抽噎噎:“听又咋,不听又咋,反正人家啥也不如你。”

    三月说:“你听我话,我有法不让你**吊下來。”

    “真的?”

    “傻样。我啥时骗过你。”

    那姑娘破涕为笑:“三月姐,我听你的。”

    “那好。从赶明儿起,缝个胸兜把**兜住,晚上睡觉时再放开,保你**挺挺的。”

    “和你一个样儿?”

    “和我一个样儿。”

    “三月姐,你真好!”

    “傻妮子,睡吧。”三月打个呵欠。

    两人不再说话,睁眼想一会会心事。眼皮一阖,入梦去。

    她知道他今夜会來。

    这样的下雪夜晚,他肯定会來的。

    那个酸臭的家伙喜欢雪,他说雪有诗意。他还喜欢寒冷的天气,说是冰天雪地能铸人钢筋铁骨。人在零度以下生活会长寿。

    “那年,你从广州回來,就是因为迷恋北方的寒冷吗?”“啥呀,不是?”“才是呢!你并不是恋我,你恋我啥呀?我是你家的下女,你是郝家的少爷。还是大学生。我可沒缠你。那以前,谁认识你呀?在县城上中学时,个把月才來一趟,像个闷头狗样,谁都不搭腔。见天在野地里转,要不就坐田埂上傻坐,呆样!我远远地扔你一坷垃,躲到棉花棵里。你站起身寻找,半天也找不到人,末了抬头看天,以为是天上掉下个土坷垃,又坐下犯傻。呆样!

    后來,你上了大学。外头的女子花花绿绿,可你偏回來缠住我。死皮赖脸地缠,你把我毁了。把我的名声全毁了,二三十里的村子都知道我是个破女子。我恨死你!啥呀,我把你也毁了?把你的前程毁得一干二净?我咋毁你啦?嗤嗤,活该!……活该活该活该!……让大伙整死你才好!”

    女人幸灾乐祸地想着,嘴角就显出一丝冷冰冰的笑。狼,來呀來呀!我等着你呢。看你今晚怎么折腾我。

    我不怕。

    我早给你说过,黑夜属于你,白天属于我。有我的初一,就有你的十五。轮到谁是谁,劫数难逃。

    狼!來呀,來呀,我等着你呢。你看今夜多么好,到处静静的,又是北方最冷的夜晚。你不是喜欢冰天雪地吗?不來多可惜呀。唔唔,你怕啦?白天那一顿揍真叫人解气呢。我只捞到抓你一把,本想抠瞎你一只眼,可惜被他们拉开了。那时你跪在砖头上,光着臂膀,一身疙瘩肉凸现着,女人们都贪婪地盯住你。男人们火透了,说三月你闪开,俺替你揍他。你不会打人。女人都不会打人。女人就是瞎抓,抓得到处淌血,伤在明处。这不好看。我说打人还有啥好看不好看。他们说这不一样,你看俺怎么揍他。他们推开我,捋捋袖口就围上去了。那会你正低头跪着,台下轰轰烈烈,想你也听见了。台上是十几个壮汉子,把你围在中心。谁喊了一声:“开打!”突然就是拳脚如雨。果然打出许多花样,打得很好看,台下一片喝彩声。他们往你屁股上踢,往你肋窝里捣,往你胸口上踹,打一下一个架势,打一下一个名堂,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如乱枪剥狗,越來越分不清招式。只听台下有人报账似地喊叫:

    “黑虎掏心!磨盘拐腮!怪蟒缠顶!铁柱捣腰!巧取软肋!金丝缠腕!……”那时你在地上翻滚,脸上豆大的汗珠子往外甩。我清晰地听得见你的肉你的骨头节子被擗裂挫伤的声音,你受的全是内伤。看得出你很疼。可你不讨饶,也不吭气,就是咬住牙忍着。你对疼痛的忍受力超出常人的想象。我看到有的女人把脸捂起來,从指缝里往外看你挨打的样子,像在看一场宰杀。可你依然不讨饶,只是急促地喘气。男人们就很生气,因为他们始终沒能征服你。他们说狼这狗杂种不是人养的,一身狼骨头,硬得很。他们心里都佩服你有种,只是沒人说。我看到好多人都汗淋淋地摇头,拳脚越來越沒力气。你翻滚时两手护住裆。我注意到了。你一直是这样的。多少年了,每次挨打都这样。你就护那儿。什么头脸、眼睛、鼻子、屁股、心口窝,任哪儿也不护,仿佛那不是你的物件。你把那儿看得比啥都重要。那会,谁也沒留意我躲在人后头偷偷哭了。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伤了你那个宝贝,伤了它你就不能整治我了。也怪得很,你挨过数百次上千次毒打,却从來沒伤过那儿。光靠你两只手是护不住的。肯定是他们有意不伤那儿。我想他们也许还有点恻隐之心,不想让你断子绝孙。有一回干完活,我请教一个每次都参与毒打你的汉子,并且建议他们把你那宝贝一刀割了。他却呼噜呼噜地笑起來,说:“那不成,最好给你留下个种。不然,日后儿孙们就沒人斗了。沒人可斗,沒人可打,日子就会沒有味道,你说是不是?”他问我是不是。我想想也有道理,人不能光讲友爱,那只是一厢情愿。友爱和仇恨是一对孪生子,都在人的天性中。过去听父亲讲三国,说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会打打杀杀,一会修好言和,大概也是一个理儿。就很佩服地点点头,一脸的尊敬。他到底是个头儿,想得远呢。后來,他忽然又狡黠地笑了笑,凑近我说:“你看那群狗。”我顺他的手指看去,几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一群狗在打架,咬得血淋淋的。他说:“它们是为争一只母狗打起來的。”我就有些脸发烧,怀疑这家伙在耍什么花招。他说:“你再看那儿。”我顺他的视线又看到一条狗,在那群厮打的狗外围,静静地蹲着,完全是一个旁观者。他看我有些不解,就笑了,说那条公狗是我家的,我早就把它阉了,所以才对母狗沒有兴趣,它一点也不觉得难受。难受的是那几条沒有阉割又捞不到和母狗亲热的公狗,那才叫活受罪呢!现在你懂了吧?他又狡黠地笑了笑说:“男人也一样。”就摸起铁锨干活去了。我愣在那里想了半天,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们一直不伤你那儿,原來还有这一层意思。我承认这主意够歹毒的。可他们到底还有失算的时候。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我和你暗中有來往。他们哪会想到呢?他们光知道我恨你。他们不知道我是条母狗。你呢,公狗!格格!母狗和公狗,公狗和母狗,哈哈哈哈!……嗤嗤!……人都在算计人,逼得人人都在长心眼儿。人人都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人人都留了一手。你说这人真是越发精明了。你鬼我比你还鬼。你造坦克,我就造飞机。社会就是这样长进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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