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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火

    25、火

    一天夜里,吴城的筷子巷突然起火了。几十间老屋烧得一片通红。

    等到附过的街坊邻居提着水桶、脸盆赶来时,火已经上了房。那一间间的陈年老屋,就像六月里的雪一样,顷刻之间就融化倒塌了,倒在地上烧得呼呼啦啦。

    几丈高的火头,映红了半边天,吓得那棵古樟上的鸟鹊也四处逃散,扑愣愣地飞向苍茫的夜空。赶来救火的人都不敢近前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在议论着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最后大家都得出了一个结论——是那个潘半仙自己失的火。

    这个结论是合情合理的。

    潘遇求八十来岁,已是风烛残年,还一个人孤苦零仃地住在这里。身体又日见衰老,时常生病。近年来,再也没有上街摆卦摊了,总是一个人呆在这幢老屋时,坐在那里发呆。

    虽然女儿女婿已是吴城首富,他完全可以住到长春客栈去享福了。三先生和三师母也多次劝他住到一块去,说是有个三病四痛的也好照顾。但是,潘遇求就是不挪窝。他每一次都说:你们也不要再劝了,我宁愿死在这间破屋里,也不去你们那里享什么荣华富贵。那种钱是你们用的,我可用不得,我是一个读过圣贤书的人。“不使人间冤枉钱”,这是古人说的。

    三先生和三师母也拿他没有办法,但又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后来,他们便派了一个女下人过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帮他洗洗浆浆,扫扫屋子做做伴。潘遇求也不好再推三阻四的,就把这个女人留了下来。从此,一切家务就由那个女人动手,自己则一天到晚半坐半躺在那把竹椅子里,把自己这几十年漫长的光景慢慢地回忆了一遍。他就像在读一本发黄的书一样,在脑海里一页一页地翻过,并且一页又一页地写上朱批眉注。

    慢慢地,潘遇求终于“读”出了一种结论——女儿和那个三老先生都不是善良之辈,自己也不是个好人,整个一助纣为虐的帮凶。常言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马上就报”。看来他们都不会有善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前些年,当他得知那一对忠厚老实、勤劳善良的周老板夫妇竟然是那样突然地双双身亡,潘遇求就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名堂。他更相信自己的结论是不会错的。当时,他就在自己责备自己,不应该帮三先生出那个主意,让周老板引狼入室。那是自己做的又一件恶事啊!当天,潘遇求就打发那个烧饭的女人,去长春客栈把女儿叫到筷子巷来了。一进门他就对他的三师母说:

    “这吴城的事,能瞒得过天下人,但却瞒不过我。周老板夫妇是怎么死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清楚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你们就不觉得这是在造孽吗?常言道,人眼不见天眼见。你们这样做,迟早是要遭报应的。留下那两个老人有什么不好?就是养老送终也是你们的缘分……”

    三师母被训斥得一脸的羞赧,悻悻而去。后来丧事办得那么隆重,不能不说和潘遇求的这一顿训斥没有关系。

    后来,那年端午节小少爷刘大河失踪了,潘遇求更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仇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如今,胡子挑已经是声震鄱湖九百里的“金钩大王”,是决不会饶过他们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已经是大错铸成,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这时,潘遇求才知道,自己当年一片苦心,尽管是成全了女儿,到底还是害了女儿,也害了那个三先生。由此看来,造孽作恶的固然是他们,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前因后果,罪责难逃。他似乎已经看到冥冥之中有一张网,正在向女儿和女婿、向长春客栈撒下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书上说的不会有错。此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冤死的孟老板,想到自己和他往日的交情;还想到那个跟自己读书习字的胡子挑,便渐渐觉得自己也不是人,不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每当想到这些往事,潘遇求就仿佛看到旗杆上那颗久久不烂的人头,那双死而不瞑的怒目。后来,他常常为此耿耿于怀,彻夜不眠。

    等到张蛮子失踪之后,潘遇求就知道长春客栈大限已到,离大祸将至的日子不远了。这种祸患不仅仅是落到三先生和三师母头上,也会很快殃及自身。张蛮子那个人尽管表面愚钝,但还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对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和内情,他是完全清楚的。要是他一旦落在胡子挑的手中,肯定会将一切内幕都会和盘托出。到那时候,胡子挑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到时候,胡子挑的那个把兄弟老三,也肯定不会忘记案发后的当天早上,他慌慌张张地跑来求自己的情景……

    思来想去,潘遇求觉得自己同样是一个有罪之人。古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的这种“聪明”的确是误了自己,也误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现在已经是风烛残年之躯,如果到头来还要做个刀头之鬼,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啊!尽管当年的赣茂粮行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也没有受过那样的奇耻大辱。与其等到胡子挑他们寻上门来,倒不如自己先走一步为妙。到时候双眼一闭,双脚一伸,也就一了百了。潘遇求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就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断——他决定以死而谢世人,以死而警世人。

    失火的几天以前,潘遇求做了一件他一生当中最后应该做的一件事。那一天,他打发那个烧饭的女人去了一趟长春客栈,让她把自己那把用了差不多整整一生的锡酒壶拿去了,要她把那把锡酒壶亲手交给自己的女婿三先生。

    三先生拿到那把酒壶之后,觉得甚是奇怪,就到后院找到三师母。他们打开酒壶一看,里面没有装酒,也不是藏了什么金银古董,而是一张白纸,上面用端端正正的楷体抄了一首古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对明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纸上除了这首诗以外,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三先生把这张纸拿工手上,看了半天。

    “这是什么意思?”三先生不解地问三师母,“这是他写的诗么?他要送这首诗给我干什么?还有这把酒壶?”

    三师母也摇了摇头。对这首诗,她也只能是一知半解。她当然也不知道这首诗是不是自己的老子写的。两个人把这首无头无脑的诗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天,都没有得出个结果来,更不能理解潘遇求的用意。不过,这时他们却都有一种共同的预感,知道潘遇求肯定不久于人世了,可能这首诗就是他想要说的话。

    三师母又把那个送酒壶来的女人找来,问了一些父亲近来的食宿起居情况。那个女人说,她并没有发现潘老太爷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同往日并无两样。

    三师母说:“那你就回去吧,尽心照料就是,我会给你好处的。”

    那个女人作了个揖就回筷子巷去了。

    虽然听到那个女人是那样说,三师母还是放心不下。她觉得父亲写这么一首诗,总有他的用意。她便对三先生说:“这种事也不好找外人,不如问问女儿素娇吧!她整天的除了绣几针花,就是读书吟诗,说不定她能看出个一二。”

    三先生一听,也觉得还是三师母想得周到,就同三师母到屋女儿的闺房去了。

    女儿刘素娇如今已是二八芳龄,“养在深闺人未识”,不觉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生在吴城这个花团锦簇的江南都市,又长在长春客栈这个富甲吴城的温柔富贵之乡,虽算不得是大家闺秀,也算得是富家千金。

    早些年前,长春客栈蒸蒸日上时,每当三师母闲来无事,就重温当年的功课,把调教女儿当作一种乐事。三师母当年身在青楼多年,而且是一代名妓,琴棋书画自然是样样精通。在这位母亲的教诲下,刘素娇也就或抚琴一曲,或填词一阕;或习女工于绣楼闺阁,或搏奕棋于假山凉亭。后来家中请了个私塾先生,她又同哥哥刘大海一道,聆听先生教诲,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起书来。刘素娇虽然是个富家之女,但却天生一种勤奋的禀性,所习之技艺,所读之诗书无不精通。而且她又天生丽质,几乎是集三先生与三师母之精华于一身。因此,这时的刘素娇不仅仪态万方,而且锦囊绣口,甚得三先生夫妇疼爱。尽管家中连年来变故迭起,但三先生夫妇对女儿则是能瞒则瞒,从不让她知道半点内情,担半点忧虑。真是“不容风月透帘前”,让她一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深闺净土之中。这一次她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打扰自己的女儿。

    当三先生和三师母来到女儿的房间时,只见刘素娇正在窗前,半倚半靠地躺在竹睡椅上看一本书。见父母来了,她就坐了起来。三先生走过去,拿过她手中的书翻了翻,封面上“镜花缘”三个字他还是认得的。此时,他不由得将书拿在手中,看了看女儿,真有几分羡慕她的闲适天真。想到自己像女儿这般大小的时候,已经是随着父亲在那万盛烟行的作坊里,一天到晚地拉烟刨混口饭吃。三先生不由得又朝女儿认真地看了一眼,觉得她不仅仅是长大了,而且是出落得这般楚楚动人。她不仅仅就是当年的“翠花姑娘”,而且还多了一份文雅娴静,一份天然纯真。

    见父亲这样看着自己,刘素娇心中一愣,担心父亲会责怪自己看这些闲书,便很乖巧地说了一声:“爹,您坐也。

    三先生笑着点了点头,就在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三师母一见,也觉得三先生与女儿有些生疏了,便说:“素娇 ,爹来是向你请教的。你看这首诗写得好么?”

    说着,便将手中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刘素娇接过一看,心里不由得佩服这上面的字写得工整老到。她把这首诗诵了一遍,便说:“好,这首诗写得当然好啰。”

    “哟!真的?那你说说这首诗好在哪里呢?”三先生一惊。

    “爹,这可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退之韩愈老先生的杰作啊,岂有不好之理!”刘素娇也直言不讳,一派天真。

    “啊,怪不得你说好。既然是好,那你就把这首诗给我们讲讲,让我们也知道好在哪里。”三师母笑着对女儿说。

    刘素娇一听,心想,是不是父母在考自己,还是父亲在外面应酬时遇上了难题。她便尽其所知,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

    刘素娇对韩愈的这首诗的理解自然是很透彻的。但是,她的这些理解的话对三先生来说,却是似懂非懂。不过到了最后,三先生还是明白了自己的那位老丈人把这首诗抄给自己的用意。说白了,就是他可能不想再活下去了。最后那句“好收吾骨瘴江边”大概是叫我去那鄱阳湖边捞他的尸首吧。

    晚上睡在床上,三先生把自己的理解对三师母谈了。他说:“如果他老人家真要那样做,就实在是雪上加霜,有意丢我们的脸啊!”

    三师母翻了个身,似乎有点不耐烦地说:“要死要活由他去吧,现在我们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还能管他丢脸不丢脸!要丢就让他丢吧。”

    三先生说:“话是这么说,过几天还是把他接到家里来往。要是他不肯来,就叫人硬把他抬过来。”

    三师母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没想到几天之后,潘遇求还没有等到三先生打发人去抬他,他就一把火将自己连同那几十间老屋烧了个精光。

    放火的那天夜里,潘遇求很安静地吃了晚饭。吃过晚饭后,他就拿了些钱对那烧饭的女人说:“这些钱你拿去,就此回家去吧。”

    那女人觉得很奇怪,便说:“先生是不是嫌我笨,不要我烧饭了?”

    潘遇求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明天就去长春客栈住,不用人照料了。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那女人想,平日里也听到过这个风声,就认为这个老人不是骗她。不过她还是说:“既然如此,潘先生,那我还得回禀三师母再说。”

    “这样也好,”潘遇求说,“你就回禀去吧,不过这钱你得收下,不要嫌少,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这几年,你也太辛苦了。”

    那女人见他这么说,就把钱收下了,然后就去了长春客栈。

    等那女人走了之后,潘遇求就在祖宗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点了三炷香,磕了九个头。然后就跪在那里,把那些当年熟读过的“五经四书”和《麻衣相法》、《邵子算数》等书堆在那里,一页一页的边撕边烧。他一边撕一边说:

    “列祖列宗父亲母亲大人在上,请受不肖子孙潘遇求最后一拜。儿虽自幼熟读诗书,文章满腹,却时乖命蹇,落泊飘零。奈何家道中落,又谋生无术,几乎险作吴城饿殍。为谋生计,误入旁门,摆摊街头。明是欺人,实则欺已。终因机关算尽,犯下罪孽深重,反误了后人儿孙。今已至迟暮之年,不想作刀头之鬼,故焚此误我之文章,连同这破败之祖业,随你们而去。愿汝等在天之灵慈悲为怀,收留我这有罪之冤魂……”

    潘遇求边烧边说,直至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最后他用手中的这些残书,点燃了神龛上的牌位及身边的桌椅,自己就一直跪在那里。熊熊的大火立刻吞噬了他,也吞噬了这片百年老屋……

    等到三先生和三师母闻讯赶来时,大火已经熄灭了,眼前已是一片瓦砾之地。那棵百年古樟要也烧得枝枯叶尽,有几处还在余烟缭绕。晚风吹来,烟灰弥漫,眼前一片迷茫。

    三师母也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悲悲切切地在瓦砾场中找到了老父潘遇求的残骸灰烬,叫人用布包好,带了回去。

    潘遇求自焚的消息不胫而走,当晚就传遍了吴城。许多人都知道筷子巷那个摆卦摊的老人烧死了,今后十字街头又少了许多热闹。

    第二天,这个消息就传到了黑虎山。胡子挑听说后,不由得恨恨地对老二和老三两位兄弟说:

    “兄弟,今后我们可没有地方圆梦了!”

    老二没有做声。

    只是听到老三在恨恨地说“就让他就这样走了,真是太便宜了他!那个老东西!我恨不得杀他一千刀啊!”

    看来,潘遇求最后给自己算的这一卦,还是算得非常的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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