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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六章

    穆子夜在江湖上以表面风流倜傥实质心狠手辣著称,但他并不是个变了态的杀人狂,应该说他杀的人并不比其他人多。

    可这并不表示他不会滥杀无辜。

    认识穆子夜的人都知道他有个优秀的人都爱带的毛病,骄傲,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骄傲——要知道挑战这种骄傲总是件危险的事情,特别是在穆子夜还不懂得控制傲气的年龄。

    说起来在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发生过类似的意外。

    青萍谷的孩子不少,他是个头,但有个比穆子夜稍大的少年总是不服,处处找茬,两人积怨已久,终于在某天大人都不在的时候彻底爆发,谁都明白穆子夜平日里温文尔雅但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但谁都没想到,两个人真动起手来,那少年竟然被他一匕首捅死了。

    这事被穆萧萧压了下来,知道的人并不多,对外只称那孩子是回了家乡,外带平日里他为人就招待见,没过多久,几乎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时过境迁,穆子夜时不时的也会为少年时失手打死的朋友的事懊悔一阵子,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为此低头认错,甚至说,低头认错都是没有用的。

    因为此事坏就坏在那少年并不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他爹恰恰就是穆子夜的老师,而且是教医术的老师。

    归根结底,医术这件事,穆子夜并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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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四川和贵州交界的边境有个不为人知的小村,村子的最东面住了个貌不其扬的张老头,话不多,只喜欢种花种菜,也无亲戚子嗣,时光荏苒过去,便已白发苍苍,是不惹人注意的。

    但这几日不同了,村里莫名其妙的来了一群衣着鲜亮的贵客,特别是其中有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进了村二话不说找到张老头的小院便在门口长跪不起,着实成了这里让所有人说三道四的话题。

    张老头看起来窝窝囊囊的,谁知竟对那公子不闻不问,照旧太阳一出便摆弄他那些花草,日头落了喝碗粥便熄灯睡觉,弄得旁观者愤愤不平。

    隔壁的张婶看不下去,抽空揪住张老头逼问:“我说老张啊,你说你这是造了什么孽,看这公子三天不吃不喝,那看他小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了啊。”

    “他七天不吃不喝也没事。”张老头撅着屁股除草。

    “可这太阳大啊,你看那公子细皮嫩肉的,晒出毛病来可不好,怎么说来的都是客…”

    “他晒不晒都那个样。“张老头继续忙活。

    “老张啊,你怎么这么狠心,看那公子拖家带口的大老远求你来了,能帮忙咱就帮呗。”

    张老头除完最后一根杂草直起腰来,眼角一瞥,便瞥到忍不住跑出来看热闹的夏笙,他自是一眼看出那是个男人,也一眼看出那是个病人,但夏笙的脸,还是着实让他迷糊了片刻。

    其实张老头姓张名岸字归舟,自幼才华横溢,医术超群,年轻时在朝廷里做过大官,后牵扯到政治问题被抄了家,幸得穆萧萧救了他们爷俩一命,到青萍谷获一安生之所,若不是出了那个意外,恐怕他还对穆家感恩戴德的伺候着这位小王子呢。

    按说也并非自己儿子没错,他从前是一品朝廷命官的独子,高高在上,忽而到青萍谷仰人鼻息自是会有些不合适过格举动,但这穆子夜未免太混蛋了些。

    但江楼月却温文尔雅,对他向来恭敬有加,又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都谈得来,让两人很有些知己的味道,他的死对张岸来说,未免也是件悲痛的事情,所以夏笙的相貌,着实让他犹豫了片刻。

    然夏笙不懂,他只觉得那个对自己很好的陌生人在这里跪了三天,又奇怪又可怜。

    “喂——吃饭了。”夏笙拿根筷子,围着穆子夜好奇的转了两圈。

    远处杨采儿受了命令不让靠近,急得直跳脚,又喊又挥手的,但就是吸引不了这个家伙。

    太阳太大,穆子夜眯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背倒是挺得笔直:“我不吃,不饿,你去吃,乖。”

    “那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啊?”

    “我做错了事情。”

    “可是…可是…”夏笙摸摸头,满脸的迷糊,正巧张岸拿着锄头打算进屋,他忙扯着脖子一喊:“爷爷,您原谅他吧。”

    同样的声线,像极了那个和他谈诗论道的少年,张岸回头,满是皱纹的苍老的脸迎了上来:

    “你爹是谁?”

    “谁…?”夏笙迷迷糊糊。

    “是我哥,他是我哥的孩子。”穆子夜忙说。

    张岸听而不闻,拉住夏笙的手腕想要仔细瞧瞧,却把他吓了一跳,使劲往后缩,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穆子夜跪着往前恳求道:“先生,他脑子不清楚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恨我,我错了,现在你要什么都可以,要我偿命也可以,只要你肯救他。”

    张岸沉默片刻,终于和他开口说话:“现在世人都道你是天下第一,了不起啊了不起,可是子夜,你一点没变,我教你医术,你记住了,而且学的很好,可是我没有教会你医心啊,人命关天,在你眼里反倒如同儿戏,若不是这个孩子病了,你扪心自问,这一生还会来和我认错吗?”

    穆子夜没有回答,而是重重的扣了一个头,而且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远处青萍谷三个人和初见看的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那老头性子硬,死活不治。

    倒是夏笙又发起颠来,蹲到地上捡着筷子摆弄来摆弄去,若不是生了副好皮相让人看了怜爱,简直和街边的傻子没有根本不同。

    张岸眉头皱了又皱,终于开口。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大半个身子早就进了土,人事看淡,又怎会因为过去仇怨要了你的命?你母亲对我恩重如山,你哥哥与我情为知己,这个孩子,莫说你来求我,我若平拜见了,也是会治的,罢了,都是冤孽啊,起来吧。”

    穆子夜闻言大喜,忙直起身子说:“谢谢您,谢谢您。”

    原本洁白无瑕的额头,被磕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伤口便淌了下来。

    夏笙出人意料的扑上来,捧住穆子夜的脸皱着眉头使劲吹气:“老婆…疼…”

    穆子夜眼里的痛苦和爱意毫不掩饰,看得张岸又长叹一声:“冤孽啊,来世得报,来世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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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更盛了,林诗痕坐在树上百无聊赖,又不敢睡觉,生怕院里那一老一小有了闪失,只得抱本诗经拿着扇子附庸风雅,眼睛没事乱瞟。

    说起来这个张归舟治病还真是神秘,把夏笙带走一关就是一个月,除了每日送饭送水能瞅见个老头的影子,夏笙是死是活可半眼都没见着。

    不过因祸得福,倒是给了穆子夜修养生息的机会,倘若再过个十天半载,就算季云那斯亲自杀过来,也不足为惧。

    “喂,我说你倒是舒服,给我下来。”忽闻杨采儿一声娇喝,林诗痕翻身跃下,问道:“干吗啊你?”

    “去,教那个小祖宗练剑去,让我歇会儿。”她靠着树半死不活的样子。

    “那小子不是挺聪明,你干吗啊这是?”

    “错就错在太聪明,遇上个笨的,你教他一招让他练上两三天多省事,他可好,教什么都学的快,我可懒得管了。”

    “女孩子家家,一点耐性都没有,我说你也不小了吧,到时候给老顾生了孩子,养是不养?”林诗痕奸笑。

    “养!你就是我养的!”杨采儿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他,林诗痕可早有准备,跳了八仗远问道:“也不知道夏笙怎么样了,别老头治不好给弄死了不敢出来。”

    “年轻人,休得妄语!”

    窗内传来句老气横秋的话语,杨采儿听了不出声的乐的不行,指指自己后面,让他赶快到对面教剑。

    谁知林诗痕变了脸色,她奇怪的回头,才发觉穆子夜居住的小院不知何时为了一圈黑衣人,能做到如此深不知鬼不觉,看来武功奇高。

    两位忙持剑冲了过去,才发现穆子夜已经带着初见站在门外,而黑衣人的首领,正是季云。

    “怎么,你又出尔反尔,想要了我的命?”穆子夜照旧拿着他的长萧,说话漫不经心,但气色明显好过很多。

    “我没有。”季云一身劲装,抱着剑语气凶巴巴的别扭。

    “那上个月那五个女人来干什么,不会是想和我吃饭喝酒吧?”穆子夜嗤笑。

    “我只是想给你点教训,我没…”季云又说,忽然意识到自己解释的有些可笑,便住了嘴。

    “什么时候轮的到你给我教训了?”穆子夜可是对他恨之入骨,若不是那时身体不好,又在他的地盘占不到什么大便宜,就凭他动过夏笙这点,就足以惹来杀身之祸。

    季云心里还是怯他,犹豫了一下没说出话来,穆子夜又问:“那今天呢?也是想来教训我?正好,我惦念你惦念的不行呢。”

    “把孩子给我!”季云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怒道。

    “孩子?什么孩子?你是说我的徒儿吗?”穆子夜突然笑起来,摸着初见的脑袋说:“我们该拿这个人怎么办呢?”

    初见自是对穆子夜极为崇拜,眼睛发亮的说:“师父,打死他!让他再不敢来捣乱!”

    “你!”季云没想到穆子夜竟然这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明明就是我姐的孩子,他手上那红绳,只有我姐姐会编,你自是知道,才收了他做徒弟!”

    “我收他做徒弟,是因为我爱妻喜欢他,什么绳子啊我怎么会知道,我看是你脑子坏了吧?”穆子夜依旧笑得带些恨意。

    “你…你…我明明送给过你,你怎么会不知道?”

    “哦…”穆子夜点点头,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早已经暗淡了的精致的绳结,上面系了颗流光溢彩的珠子,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

    季云脸色忽明忽暗,默默地看着他。

    穆子夜慢悠悠的说:“这个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话必,手一松,红绳顺势就掉落在地上,被穆子夜一尘不染的靴子慢慢踏上,沾满了尘土,变得肮脏不堪。

    他从来不隐瞒自己对他的情感,也开始懂得不要从他身上产生奢望,但是如此残忍的拒绝与憎恨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季云后退一步,两步,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你姐姐的孩子,这便好了。”穆子夜蹲下对不明所以的初见说:“孩子,你娘亲就是被他排挤出家门,无处可去,死在玉宇城的,你可要记住了。”

    初见捂住手腕上简陋的出生便带在身上的红绳,满脸不敢相信的神情,季云忍无可忍,一挥手:“上,给我杀了他们,把孩子抢回来!”

    一时间,原本宁静的小村变得乌烟瘴气,喊杀声不绝于耳,杨采儿护住初见,看着他们混战到一块,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穆子夜伤势尚未痊愈,季云又红了眼,竟然打得不分你我,而无生山这回来的杀手意外得厉害,牵制的顾照轩和林诗痕完全抽不出身来。

    “姐姐…”初见看的目不转睛,却忽然想起什么来。

    “干吗,不要捣乱!”杨采儿握着剑犹犹豫豫。

    “韩大哥他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坏了!”杨采儿这才觉出有什么不妥,刚想往对面冲,只听一声巨响,张老头住的小屋连着门摔出两个黑衣人来。

    趁这空档,穆子夜忽然一招打掉季云的剑,长萧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季云忘记了,即使体力不支,经验这种东西,是只会越来越多的。

    “你莫非真当他是个山野村夫了?做我的老师,哪有不会武功的人?”穆子夜垂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季云,美丽的眼睛满是仇恨与厌恶。

    “教主!”停下打斗的杀手慌忙叫了声。

    “你现在倒是越来越狠毒了,想把我杀死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小村子里,好洗脱罪名?不如就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穆子夜勒得他几乎窒息,边往屋里退边威胁:“还是,你想被废了武功,把你干的好事一件一件都加在自己身上?”

    季云比谁都知道他的为人,认命的闭了眼睛。

    几乎没人想到得声音忽然从角落中传来:“放了他吧。”

    穆子夜一下子僵了身子,季云趁机挣脱开他,退到一旁猛咳。

    夏笙慢慢从篱笆边现出身来,清秀的面容,沉静的眼眸,白衣胜雪。

    “你…好了?”穆子满腹话语,却无从道来,只能言语单薄的这样问他。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凌乱的事情,张伯伯让我自己去散散心。”夏笙微笑,脸颊依旧消瘦,更显得楚楚动人:“你放了他们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有什么瓜葛了…”

    穆子夜侧过头,青丝顺之滑落。

    “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你杀了他,不还是恨他吗?我们这样冤冤相报,到哪一年才是尽头,你就让他走吧。”夏笙小声劝慰。

    沉默半晌,穆子夜对满身戒备的季云说:“你还在等我后悔吗?”

    话毕,季云拾起地上的剑,打了个手势,带着属下迅速离去了。

    夏笙走近,没理会穆子夜复杂的掺杂着感动的神情,用靴子点了点地上穿着珠子的红绳:“这是怎么回事?”

    穆子夜语结。

    夏笙不满的瞪了穆子夜半晌,又忽然抱住了他。

    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盛夏午后的灿烂阳光中,无言而紧致的拥抱。

    杨采儿在一旁翘起嘴角,捂住了初见好奇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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