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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倒退的记忆(完)

    玖夜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某种重要的东西正以着他无法挽留的决绝下,逐渐消失。

    玖夜瞪着床顶,目光一片茫然。

    他想,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审视着自己白皙而修长的五指。

    这是属于一个成人的手。

    玖夜缓缓地坐了起来,眸底一片冷凝。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现在应该身处锁妖塔之中——但显然,这里的晨曦虽然朦胧,但不可错认的是真正的阳光。还有他的身体,自从一年前投身到了狐妖苏晴的腹中,与苏忆殇同胞出生。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那个身体真的可以说是又白又嫩又胖,很勉强地说,虽然五官隐约看上去日后大概还能长得不错,但那脸上一掐就全是肉的事实,玖夜不想接受,他也得面对事实!

    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是玖夜在打量完这间屋子后得出的结论。

    当然,这屋子里面的东西也不是全然陌生的,起码床.上面还有一个熟悉的……一个,自从他有了身体后一直缠着自己,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就连洗澡都死活要一起的……黑毛小狐狸幼崽。

    玖夜唇角抿开一个无奈的笑容,单手揪住了狐狸后颈的部位——玖夜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小孩子,哪怕他曾经寄身于一个婴儿的皮囊里。用着现在莫名其妙变大的身体,玖夜表示,没有丝毫的不方便,很顺手。

    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放在纯黑不掺一丝杂色的柔软皮毛之中,几乎有着摄人的美丽。

    然而,那种美丽,只是一瞬。

    “吱吱吱吱……”那只原本蜷缩在玖夜怀里的一身黑色皮毛看大小不过出生三个月不足的小狐狸,因着那两根掐住它后颈皮毛的手指,死命地挣扎起来,活像是马上要被扔进油锅里煎的模样,又粗又短的小腿死命地扑腾。尖尖的小嘴里面发出稚嫩的叫声——也亏着苏忆殇数十年如一日地莫名保持着幼小原型的模样。

    苏忆殇小狐狸表示很愤懑。

    今天是第三天,他不知道自己哥哥的记忆又退化到了哪里去,但他想,再怎么退化也不至于退化到娘亲肚子里面的时候吧。想到昨天的记忆已经近乎是陌生人的状态——好在他魅力惊人一下子迷住了玖夜哥哥——那么今天,恐怕对于苏忆殇成年的记忆也都没有了吧。

    于是,一向不喜欢自己原型的苏忆殇毅然变回了自己觉得丢人万分的幼崽原型模样。对于昨天他哥哥即使含着温和也莫名带着疏离的眼神,他不想体会第二次了。

    这种结果虽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仍旧想要抓住这几日能够相守的时光。

    苏忆殇瞪着圆滚滚的绯色眼眸,大声地磨了磨牙。

    玖夜眉毛一挑,手指狠狠地揉上了苏小狐狸头顶的软毛,戏谑道:“呦,见了哥哥我就这么激动啊,瞅你兴奋的。可怜的小殇呦,还没能化形呢,这么小小的一只,哥哥真怕走路的时候踩到你啊~”莫民奇妙有了成人身体不惊反喜的玖夜,对于自家弟弟仍旧没能化形的幼小身体,表示深刻的同情。

    “吱吱。”苏忆殇呲牙,小小的狐身用上这个比较人性化的表情显得很是逗趣。苏忆殇自己也很无奈,他这原型是小的,但变成人形的时候则是成人——他还不想被哥哥当做某个变作狐狸老诓骗他的骗子。

    不过,苏忆殇也有自己疑问的地方——譬如说,他们妖族不同于普通尚未开启灵智的动物或是人类的婴孩,基本上几个月的时间便能够记事。这也是妖族要远远比人类早熟的原因。但是……苏忆殇默默地回忆着自己两三岁的时候,貌似他也没哥哥这般成熟吧。

    等等!既然哥哥的印象里自己还没有化形呢,这代表哥哥的记忆应该处在一岁左右的时候,比起自己估摸的两三岁还要离谱。

    难道,是自己太差劲了?

    想到这里,苏忆殇有些沮丧。当初舅舅一直给他灌输哥哥废柴的理论,他虽然有十万个不服气,但见着舅舅一脸肯定与不屑,再加上哥哥从来也没有使出什么法术之类,苏忆殇也渐渐相信了自己哥哥因为血统和天资的缘故,在修行上远远落后于自己。当然,他还是很尊敬爱戴哥哥的,虽然修行上不行,但在知识上,哥哥看得那些书都能将他砸成狐狸馅饼了。

    小苏忆殇想,没关系,以后他哥哥就由他保护好了。

    如今他家哥哥的记忆回到了一岁大的时候,看看这心智,看看这举止,哪里有当初自己那么那么幼稚的傻帽的举动。他哥哥当年就是这水准,他小时候一定被看热闹了!!

    啊啊,对了,哥哥当初在自己化形以前还不会说话呢,一定就是哥哥怕伤了自己的自尊心所以委屈地假装自己不会说话,以免刺激到他!

    想到这里,苏忆殇扑腾的四肢此刻安静地垂了下来,看上去有些蔫搭搭的,像是被一桶冷水浇了几百遍的小鸡仔。

    玖夜蹙眉,手指不禁捏了捏那软绵绵的小断腿。

    没反应。

    玖夜心里不禁一动,他方才不会捏坏了他这便宜弟弟的某处可能的经脉以至于影响到了他这小腿了吧。这般想着,玖夜连忙将苏忆殇放在床.上。

    只见一只巴掌大小的黑毛狐狸幼崽无精打采地趴在白色的床褥上,平日里一直翘起来的狐狸耳朵也蔫搭搭地垂下来,整个身体都散发着怏怏的气息,看得玖夜直皱眉头。伸出一只手指,玖夜戳了戳苏忆殇的后腿。

    ——没反应。

    玖夜眸底的忧色愈重,索性直接伸手将两只狐狸后腿分开,手指顺着狐狸腿一路向着腿根处捏了过去……

    这种行为得到了苏忆殇拼命的挣扎,嘴里是一连串急促的“吱吱吱吱”,即使玖夜听不懂狐狸语也能大概感觉到其中抗拒的意味。

    玖夜无所谓地松了手,而苏忆殇近乎逃命似的,小小的狐狸几乎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窜到了桌子上面,踢翻了红色漆木的食盒后,一溜烟出了门。

    玖夜挑眉,他有做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令他这只向来乖巧恨不得将自己拴在他裤腰上的狐狸弟弟慌张成这副模样吗?

    坐在床.上,玖夜叹了口气,神情间颇有些无奈。

    其实,忽然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首先应该做的是探查一下周围的环境,判断有没有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东西。但玖夜也不明白自己心中莫名的笃定究竟是什么,像是认定了此处的安全一般,连他那尚处在幼崽期的弟弟跑出去他都没有担心。

    玖夜的目光落在踢翻了的食盒上,饭菜的香气顺着错开的盒盖飘荡在空气中,令玖夜想起了曾经在做器灵的时候某个老鬼念念叨叨的一堆名菜,复又想起那段飘飘荡荡的日子里自己什么都碰不到即使是到了百年老字号还是千年老字号的酒楼里面,他也只能看不能吃,最多闻闻味道过过干瘾的痛苦日子。也亏着那时候自己没有饥饿的感觉,不然非得折磨死。

    而后在锁妖塔里面,他吃的更是除了妖丹就是水煮烧烤——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肉,一想到那些肉的原型是什么孔武有力的大妖怪或是放.荡.妩媚的小妖精,玖夜就宁愿天天啃妖丹。

    玖夜起身来到桌子旁,无声地感叹了一下苏忆殇踹翻食盒的技巧性——盒子飞了,饭菜倒是一点都没有洒出来。正好,食盒里面的饭菜色香味俱全,比起锁妖塔里面的要强上很多,他也就不介意那道广汉缠丝兔上面的那根黑色的狐狸毛吧。

    ——话说,玖夜你这么强调上面的一根狐狸毛,是真的真的不介意吗。

    *****

    苏忆殇近乎落荒而逃。

    苏忆殇发现,这三天里,他家哥哥无意识的伤害,命中率越来越高了。当然,这也有着自己过于敏感的缘故。毕竟,这两天里使用率极高的某处部位,哪怕是化为原形的时候也有些不自在。哪怕哥哥只是无意识碰到了腿根处,苏忆殇也有了一种浑身的狐狸毛都要烧起来的感觉。

    苏小狐狸像只松鼠一般以着两只后腿支撑着整个身体,背脊靠着木头门,前肢也很人性化地分开贴在门上,小小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狐狸耳朵颤啊颤的,小脑袋上面甚至还顶着一片枯叶——这是他长时间不曾用四条腿走路,更何况是奔跑后的结果。

    苏小狐狸慌不择路地,可以说是连跑带滚地一路向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小木屋就直接钻了进去。值得赞扬的是,他还不忘记连推带顶地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门给关上。

    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后,苏忆殇整个身体“啪嗒”一声,直接贴在了地面上。

    啊啊啊丢死人了!!伏在地面做挺尸状不过片刻间,苏小狐狸猛地跳了起来,小爪子死命地抓着头顶的狐狸毛。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明明想要给今天的哥哥留一个好印象来着,怎么就弄拧了呢!!

    “噗……”这是屋子里面忽然响起的声音,但声源绝对不是那张狐狸小嘴能够发出来的。

    几乎是一瞬间,苏忆殇整个身体就蹦了起来,背部弓起,四肢亮出锋利的指甲,喉咙里发出模糊威胁的低吼声,绯色的眸底满是锋锐的敌意,仿佛只要一个异动,这只小小的兽便会扑出去,撕裂他的敌人。

    当然,这一系列的动作放在成年的野兽身上还是很有威胁力的,但若是放在了一只巴掌大小喉中威胁的吼声异常稚嫩的幼崽身上,那就有些好笑了。

    “噗——哈哈,玄狐王,哈哈……”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放声大笑,笑声几乎将整间屋子都震塌了。

    苏忆殇的脸,彻底地黑了。

    虽然已经狐狸的小小身体向上看去很是费力,但他仍旧是认出来放肆大笑的人究竟是谁。

    好吧,究竟是谁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记得,这个人就是当初在冥河护送自己离开苍梧之渊进入人界的时候,前来追捕自己的一群人中的一个。虽然他一直没有动手。

    苏忆殇变回了人身。

    不同于当日被那个白衣女人恶意的耍弄,他变回人身的时候,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衣领竖起,腰部带着暗金色的金属质感的腰带。袖口处用着暗金色丝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路,足下是黑色的鹿皮靴。他的发极长,纯黑而顺直地蜿蜒至足踝处。他的眸子有如桃花一般,目光轻轻一转便似在微笑一般。而事实上,在伪装的时候苏忆殇还可能会有笑的痕迹,但当他的身份为玄狐王的时候,他的眸子永远是冷冽的,气质也是疏离的。

    站在玖夜面前的,永远只是苏忆殇。

    而站在这个男人面前的,则是玄狐王。

    苏忆殇冷冷睥睨眼前的男人。

    虽然了解妖怪生命力的顽强,但苏忆殇自认,他自己在少了一半的身体,即,连腰带双腿都没了血还几乎流光了的情况下,是绝对不能面不改色地半靠在床.上,时不时哈哈大笑两声,也不怕把身上凝住的血管笑得再次裂开。

    ——好吧,苏忆殇承认。少了腿的不是他,他爱装什么淡定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只要愤怒的还是后一点,毕竟,玄狐王的笑话,不是那只阿猫阿狗都能看的!!

    苏忆殇的眸底划过一丝厉色。

    对于这个男人,苏忆殇报之以戒心。

    当日,就是这个男人舍了自己半个身体,只要将自己擒住——当然,苏忆殇并不相信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多么多么地憎恨妖怪誓要将他这个玄狐王抓住挖妖丹什么的,他也同样不相信这个一个男人会是某个势力的属下为了上面的命令拼死拼活,他更不相信,是这个男人为了某种需要而抓住他。

    这个男人,在唯恐天下不乱的同时,也是一个讨厌麻烦的家伙。

    所以,他会去设计,也不会去自己动手。因为,这个明显处于上位者的男人,他所设计的一切,总会有无数人去为之施行。

    苏忆殇唇角噙着一个淡淡的笑容,轻声道:“你在笑什么?”对于这个男人,苏忆殇不敢掉以轻心。已经知道了自己最终命运为何,苏忆殇更担心这个人对他哥哥不利。他也想出了无数个方法想要将这个男人从青要山踢出去,无奈,在已经提出了那个要求后,他已经没有资本再提出任何要求了。

    苏忆殇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但他很清楚,这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药。

    苏忆殇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这个男人,太过可怕。纵然刻意隔绝了他居住的屋舍的灵气,也没有送上食物之类,这个男人依旧顽强地活着,甚至看不出那张脸上有丝毫的不适。

    你丫的是不是壁虎妖啊,比起普通的壁虎要强上几百倍。人家断尾巴,你断手断腿断腰,能活下来不说,看你这脸上闲适的,怎么着还能再长出来不成?!

    ——这是满心不满恨不得自己功.力暴涨最终一脚将这个男人踹出青要山以除掉这个不安分危险分子的苏忆殇心中的怨念。

    当然,苏忆殇不知道,对于这位将自己的魂魄伪装进这个人类身体里面的鬼帝魂厉而言,换身体就跟换衣服一样简单。这件衣服坏掉了,但附近没有能替换的,所以,暂时忍一忍吧。反正,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够换一身好皮囊。

    至于疼痛……真正的借尸还魂就要接受这个身体的所有,自然也包括痛觉。但鬼族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们自有秘法来阻绝身体的疼痛。但是,鬼帝魂厉表示,他没有阻绝这些疼痛。事实上,他还挺享受这些疼痛来着。

    没有经历了飘飘荡荡什么感觉的生活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其实疼痛也是一种幸福。

    虽然这么一点点幸福魂厉也不是那么稀罕,但毕竟好几千年没有感受到了,新鲜两天也好。

    面对苏忆殇的面色不善,魂厉笑了,用着一张扔进人海里面也找不着的大众脸,硬生生笑出来和苏鋆悦十分类似的,属于上位者那种,睥睨高贵的冷然。

    他缓缓道:“我笑,原来堂堂的玄狐王,其原型竟然是一只狐狸崽子。我说……”唇角笑容蓦然变得不怀好意,道:“玄狐王该不会还没有断.奶吧。”

    “……”面色通红的苏忆殇,不是羞的,是气的!他凭生最恨两件事——有人说他哥哥的坏话,和被人知道自己的原型。苏忆殇的手指抖啊抖的,恨不能将眼前的男人撕碎了扔到山下去。

    当然,苏忆殇没有动手。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其修为远不是表现的那个样子。虽然肖书宇那天受了伤,但再怎么说也是苏忆殇首次和肖书宇、伊雨苒联手抗敌,结果,以失败告终。

    所以,苏忆殇只能看着这个男人磨牙,却什么都做不了。

    魂厉的表情很闲适,打量苏忆殇的目光里是刻意的戏谑以及隐藏得极好的疑惑。向来以深沉著称,但有疑问时也不会死死憋着的鬼帝,在苏忆殇准备发作之前,缓慢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苏忆殇一怔,随即脸色有些沉了下来。

    魂厉没有看苏忆殇的脸色,或者说,以着他的修为身份,根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他的声音里面没有奚落,只有疑惑:“其实我真觉得,你压根就不像是一个妖怪,倒像是一个人间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娘.们。”说这句话时,魂厉倚靠在床头,面部神情优雅至极,语气也是慢条斯理像是私塾先生正在为学生讲解道理,但其内容就令苏忆殇忍不住黑了脸。

    魂厉的话仍在继续,声调依旧柔和:“不仅像是一个情情爱爱的娘们,更是那种傻了吧唧为爱无悔牺牲的玩意儿。你说你,好歹也是个狐王,不仅傻乎乎地为了保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哥哥……好好好,那是你亲哥哥,还是你心肝宝贝的情人……话说,情人这玩意儿,不是想要几个有几个,想要什么时候换就什么时候换的东西吗!至于吗,难道你的命不是最重要的?”魂厉那张普通至极的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疑惑,“你说你拿命换了那相好的命也就罢了,起码得要他心碎心疼哪怕记得你一辈子再为了你报仇什么的,你怎么就傻了吧唧地弄什么‘解尘忧’让他把你给忘了呢!谁都没忘,就把你给忘了,你怎么就……”

    ——解尘忧,是只有在古籍之中记载的珍惜药物,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配方如何。一瓶药,足够将一个人最引以为珍宝的记忆洗去。喝药的时候在那人的耳边不断说着要他忘记的名字,三天的药效发作时间,那个名字就会逐渐在记忆之中褪色,完美无缺地消失。

    自以为是的奉献,受益的人真的会觉得幸福吗?还有那付出了所有,包括生命的人,真的会无怨无悔吗?

    忘记了一切的人,终究会再找到喜欢的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曾经爱的人,是记忆中已经褪色,再找不到半点痕迹的遗忘。

    但是,这世上真的有完美无缺吗?即使是再霸道的药效,也终有那么一天会失去效力。

    那么,到了那一天,清醒的人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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