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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侍病

    我猛然一惊,看到胤禛面如死灰,身形不稳,似乎摇摇欲坠,还不待我奔到近前,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被近前的八阿哥一把抱住。众人急忙帮着把他扶到榻上靠好,喊来太医上前问脉。胤禛双眼紧闭,呼吸几不可闻。虽然明知道他今后的人生道路还那么长,此刻不会有事,却仍忍不住心痛如绞,双腿几乎没有挪动的力气。

    身旁的十三悄然扶住我的手臂,声音急促道:“四嫂,弘晖刚去,四哥此时又是这样,你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我又如何不知,可是此刻的我,早已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能用力抓紧十三的手,狠狠地点头。

    八福晋也在另一边架住我,抽搭着说:“四嫂,节哀顺变,四哥应该只是伤心过度,不会有大碍。还是赶紧安排大阿哥的后事吧。”

    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啊,弘晖,我的弘晖还有最后一段路,需要我这个额娘送他一程。府里已经先后走了两个孩子,弘晖是第三个。待到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些事已经轻车熟路,这是多么残酷而绝望的经验。

    我目送着他们带走弘晖,只能任由一波又一波的酸涩在胸口泛滥成灾。紧握着拳头,掌心的肉几乎被指甲捏出血来。忍下已经逼进眼底的泪水,转身去看胤禛。已经醒转过来的他正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我咬紧嘴唇,深呼吸再深呼吸,此时的我实在拿捏不好面对胤禛时的表情。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落泪,因为那会让胤禛更加痛心。

    走到胤禛身边,不待我言语便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的眼泪顺着我的鬓边滑向唇角,滚烫而苦涩。我心中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是每一个字到嘴边都哽咽着说不出。我的痛未必比胤禛差上分毫,虽然我先一步得知弘晖注定的命运,心里无数次地告诫过自己,此时或许会比胤禛释然些许,然而那痛却是如出一辙的。可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又如何能说出像样的话来抚慰于他。

    良久,胤禛压抑而痛苦的声音在耳畔传来:“颜儿,你还有我。”

    狠狠地把已经忍不住漾出的眼泪抹在胤禛的衣服上,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爷,你不仅有颜儿,还有弘昀和新出生的小阿哥呢。”胤禛悲哀地摇了摇头,再一次把我拉回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

    我悄悄地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他的兄弟和福晋们还都没有走,无论如何,这点礼仪还是要顾的。胤禛似乎也是才意识到此时并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强扯出些笑意对他们说:“谢谢弟弟们和各位弟媳了,跟着忙了一天。我心神俱乱也顾不上招呼大家,多有失礼的地方。此刻时候不早了,也早些回府安置吧。”

    大家忙着说些劝慰的话,便也纷纷告辞。八福晋临走,仍是一付不放心的样子几次地嘱咐我定要仔细自己的身体。十三和十四送他们出了府门,却又回来。十三忧心地看了我一眼便走到胤禛的身边,低声和他说着些什么、十四却红着眼圈喊了声四嫂,便痛哭失声。我一时也悲从中来,像他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把他楼进了怀里,他半跪在我身边搂住我的脖子,抽泣不成语。十三赶忙一把拽起他:“你这是干什么,无端还要再惹四嫂伤心吗?你若是这样的话就赶紧回去,别在这添乱。”

    十四站起来,对着十三眼里几乎露出一抹凶狠的光芒,却转瞬被忧伤取代、讷讷地看着我:“四嫂,对不起。”我默然地摇了摇头,伸手拭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弘晖几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心中自然是难过,而他也不过十五岁,还不是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年纪,我又如何会怪他。这悲伤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讲都太过突兀,即使是是早已有心理准备的我尚且无力跳脱出来,何况是他们。

    可是此时,我们这些人再聚在一起是毫无益处的。并不能彼此慰藉伤口,却还会互相影响情绪。他们俩还都没有建府,此时宫中应是早已落锁,我喊来下人替他们收拾房间,着人伺候着他们安置,屋子里便只剩下我胤禛两个。

    此时,我实在是无法面对胤禛。我无力隐藏自己的痛,也无法面对和安抚他的伤。此时的我俩在一起,大约只会抱头痛哭到天明了。可是,弘晖已去,再如何的伤恸也无济于事,只能尽量地平复伤口。我不是狠下心此时此刻抛开他,只顾自己舔舐心底的斑斑血痕,而是这样的我们相对,我们会用彼此深刻的痛来提醒着对方不能忘却,只怕是永无痊愈的那一天。

    我拉着仍然木呆呆站着的他:“胤禛,你也别太难过,伤了身体,弘晖走了,你还有弘昀和小阿哥。还有,钮钴禄家的妹妹今天才进府门便遇到这事,你也好歹过去打个招呼吧。李妹妹刚刚也哭的撅了过去,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好了,好歹打发人去探问一下吧?”

    胤禛悲痛而绝望的眼神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呢喃着说:“颜儿。”

    我狠下心肠道:“胤禛,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不是,难道我们都随着弘晖一起走了?”边说着边支使着紫儿去把钮钴禄氏喊来,紫儿自从弘晖走了,便一直傻了一般,老僧入定似的已经好几个时辰,此时听到我喊她,眼泪才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纷纷滑落。看见她落泪,我心里又忍不住一阵酸楚,哎,这伤心的人之间真的是不能互相影响和左右。否则刚刚勉强收拾起来的心情,只一个撩拨便前功尽弃。

    拍拍紫儿的手,这丫头哭着转身而去。胤禛眼里的痛似乎又深了几分:“颜儿,今天,我只想和你呆在一起?”我揉揉额角,是啊,此时此刻硬要把他和乾隆他娘送做堆,似乎也不可能造出乾隆来,这种情形下见面,怕还影响了俩人日后的感情,这钮钴禄氏可是失宠不得的。可是,今夜,我又如何面对胤禛呢。

    钮钴禄氏被喊了来,第一次仔细地瞧她,几乎让我有些失望。瘦瘦小小的,身量根本还没有长开,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小脸虽然甜美,可似乎此刻全被愁容占据。想来她也不会想到,她的新婚之夜,会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怯生生地和我们见了礼,我拉起她的手交到胤禛手里,却又有点不知所措。接下来呢,让他们回房休息?似乎不太妥当,打发她走,好像又有点不近人情,正踌躇着。胤禛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了起来:“今天大阿哥殇逝,你也已经看到,府里乱了一天。爷这会儿累了,你自行安置吧,改日再去看你。”

    低低地应了声是,她如同进来时一样怯怯地退了出去。我默然无语地任胤禛拉着回房,他的手心干热,死死地拽着我,竟扯的我手臂都有些痛。我心里拼命想着要说些什么,既不去触碰今天的伤痛,也不显得太突兀,却找不到任何何时的言语。两个人竟这样一直无语着,任下人更衣洗漱。

    依然沉默地躺下,却猝不及防地被胤禛一把死死地抱住:“颜儿,为什么会这样,告诉我,为什么?”我怆然。要我如何回答,我又怎么知道上天为何要这样安排。我惧怕今天和胤禛独处,不便是怕此刻这样的局面。我轻抚着他的背,忽视自己一波波涌上的心痛。心中默默想着,胤禛,给我些时间,让我能痊愈,我才能有力量好好地安抚你。此时此刻,我们如此手足无措地相对,只是给对方的伤口上继续划上一刀啊。

    我心头千回百转地想着,却忽然意识到怀里的胤禛说的话似乎渐渐成了呓语。睡着了吗?我的手覆上他的脸颊,心里却忽然一惊,他的脸居然如此滚烫。他嘴里仍乱七八糟地喊着一一、颜儿,别走。我慌忙起身,招来下人,此时宣太医似乎已经太晚,便让他们去个最好的大夫前来。心里隐隐地想着,刚刚胤禛便昏过一次,太医似乎只是说急火攻心,忧伤过度,此刻怎么烧了起来?弘晖的病难道还会传染不成,不,不会的,他是雍正,他还没有做上皇帝呢,此刻怎么会有什么不测。

    大夫问诊之后倒是宣布没什么大碍,只是几日里休息不好,心绪不宁,大约又受了些风寒,只几副汤药便可痊愈。原本我也夜不成寐,更是整夜里守着他,更换给他降温的帕子。一早便赶紧让十三进宫去请太医,太医和昨夜的来的大夫说了大致差不多的话,我心里稍稍安慰。

    李氏和宋氏都忙不迭来劝我好生歇息,别累坏了身子,说胤禛有他们照顾便是,钮钴禄氏悄悄地站在旁边不敢上前。心思一转:“梦菡(李氏闺名)的孩子还小,还要照顾,乐然(宋氏的闺名)身子一向不好,还是矜月(钮钴禄氏闺名)多受些累吧。”

    李氏和宋氏显然对我的安排不甚满意,却也不好反驳,钮钴禄氏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不是不想照应胤禛,只是我也累了,而我此刻真的不能病倒。

    那个只会逃避的晓颜已经彻底死去,如今的颜儿早已学会怎样吞下所有的苦之后再去坚强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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