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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笑中泪

    尹苍远自从上次见了鹭翎,便一改之前看到鹭翎时仿佛看到阶级敌人的样子。到底是个孩子,又生在这宫里,见到有个人对他好就会屁颠屁颠的巴上来,只因鹭翎那日抱着他拍抚许久,便眷恋这位哥哥的温情,时常跑到皇帝的寝宫——也就是鹭翎居住的华庆宫的大门口偷偷摸摸的往里张望。

    对此鹭翎感到有些好笑,先不算宫门口的侍卫,尹苍远身为皇子走到哪身后肯定有几个人跟着,再加上他的淘气在宫里是出了名的,身后跟着的阵仗更是比得上太子。带着这么一大群人守在门口还想不让门里的人看见,实在是让人一再的认识到他果然还没长大。

    然后又觉得可叹。鹭翎自觉接近尹苍远的原因中有那么一些是带着些恶意的,他虽平时温顺,心里却不满尹倾鸿看他若工具,他不想因自己的悲哀而闹个翻天覆地,但他也像小小地报复尹倾鸿一下。

    而这尹苍远,便是他报复尹倾鸿的工具。

    任尹倾鸿机关算尽,他所保护之人不懂他苦心,反倾向于他人,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吧?

    而不知鹭翎所想,反倒自己凑上来的尹苍远……在鹭翎看来,大概是这宫里唯一心思纯净的孩子了吧?

    实在可惜。若不是生在这扭曲人性的地方,若在普通人家生为兄弟……那我一定会很疼爱他吧?

    鹭翎想着,忍不住叹气。

    本来没有尹倾鸿的允许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近华庆宫的,但不知为何却默许了尹苍远这般近乎失礼的举动。宫中人都传说是因为鹭翎那日碰见尹苍远后对这三弟甚是喜爱,而尹倾鸿则是为了让鹭翎开心才许尹苍远接近的。

    听到这传言鹭翎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心中猜测着这流言有几分是尹倾鸿叫人放出去的。

    这天鹭翎去跟皇后问了安回来正看见一队宫人站在门口,走到前面一看,果然见尹苍远撅着个小屁股在那扒门缝,鹭翎哭笑不得,觉得这尹苍远真是个活宝,便伸手在那撅得像桃儿似的屁股上一拍,吓得尹苍远差点尖叫起来。

    “二皇兄……”

    回头看是鹭翎,觉得自己的偷窥行为被抓了个现行实在有失面子的尹苍远的脸蛋红了红,转而埋怨起身后的宫人们来:“你们这群废物,看皇兄来了怎么不提醒本殿一声?诚心想看本殿出丑是不是?回去就让母妃打你们板子。”

    鹭翎听着他说话不禁笑了起来。这一句句套话说得有板有眼,哪还有前两日撒泼时的样子?只不过他的声音还透着奶气,说着这样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好玩。

    鹭翎回头挥了挥手示意工人们都退下,领着尹苍远往自己住的东暖阁走。

    “苍远记住了,在这华庆宫附近,万不可大声喧哗,要说话也得压低了声音。苍远注意到刚刚宫门口的侍卫看到我只是行礼并未问安了么?”

    听鹭翎这么一说尹苍远才想起来,之前也是,这几个侍卫见了自己也只是行礼并未开口过,于是又用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训他们:“这些侍卫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也这般没章法,皇兄你看到父皇时定要告他们一状,让父皇打他们板子。”

    这么大点儿个小孩一开口就只知道打板子,鹭翎不禁笑得更欢了。

    “这恐怕不行,那些人就是遵了父皇的命才不开口的。”

    帮着尹苍远跨过高高的门槛,鹭翎对迎过来的南星点点头,然后带着尹苍远在椅子上坐下。

    “咱们的父皇日理万机,天天在朝堂上让人吵怕了,所以最听不得寝宫附近有人声,所以那群宫人们接近了这里就不会开口了。苍远也要记住了,否则哪天招惹了父皇,父皇肯定打你板子。”

    尹苍远眨巴眨巴眼,然后点点头,表示他懂了。

    鹭翎看着觉得他呆呆的,好似小狗一样,便忍不住亲昵,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在我房里说话没关系,别大声就行。”

    南星命外面的侍女端了茶水和蒸甜米糕进来,又亲自端了温水和手巾过来给两个小不点擦手擦脸。

    她本是讨厌三皇子的,每天胡闹,搞得跟在他身后的一大帮宫人焦头烂额,看到自家二皇子就一副不屑的表情,一点都没有自家殿下的温文知礼,不过这么些时日相处下来,倒觉得还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所以待他也好了许多,也有心思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了。

    “三殿下吃吃看这米糕,我今天特意叫御厨加了些芝麻馅儿进去,早上皇上吃都说好吃呢。”

    乖乖的让南星擦了脸和手,拿起一块米糕刚要下嘴的尹苍远听了这话,特意多打量了那块米糕两眼。

    白得有些半透明的米糕透着淡淡的甜香和米香味,上面缀了用青梅肉雕成的梅花,还特意做成了能让人一口吃下去的大小,光是这份用心便知是南星吩咐了去的,尹苍远在自己房里时可没吃过这么精致的东西。

    放进嘴里细嚼,糯糯的米糕里透出了芝麻馅的醇香,再加上梅肉的微涩酸味,甜和酸搭配的正好,一点也不腻口。

    喝着茶的鹭翎看尹苍远那一脸陶醉的表情,忍不住调侃他:“小心些,可别连着舌头一起吃下去了。”

    南星也笑,举了茶杯等着尹苍远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喜欢的话一会我让人送些去殿下屋里,您可别一时心急噎着了。”

    “本殿才没那么没见识,一块糕点也能馋成那样。”尹苍远咽下嘴里的米糕,一边接过茶杯,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只是想着父皇喜欢,所以想细细品味一番。”

    听他提起那人,鹭翎忍不住一惊。

    “……苍远那么喜欢咱们的父皇么?”鹭翎看着他,一双墨色的眼眸闪着幽幽的光。

    一听这话尹苍远立刻来了精神:“当然喜欢,父皇受天下人敬仰,所有人都说父皇是位仁德尚贤的好皇帝,一定会流芳百世。”

    仁德尚贤,在别人眼里,那个父皇原来是这样的人物,鹭翎低头看那杯中的茶面,忍不住有些感慨。

    尹苍远看他静静地低着头不语,以为是自己哪处冒犯了他,歪着小脑袋想了许久,道:“虽然仍希望父皇多看顾我些,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怪二皇兄了。宫里的老官跟我说了你与父皇之间种种,确实不是皇兄故意独占父皇的。”

    鹭翎勉强笑笑。等这孩子以后知道自己利用他,那岂止是怪,怕是要恨自己的吧?

    尹苍远看自己的安慰似乎没什么效果,便去扯了扯他衣袖,又道:“我现在很喜欢很喜欢二皇兄的……除了母亲,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鹭翎听他所说,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心说这孩子怎么这般傻,让人恨都恨不起来。

    “……嗯,我也最喜欢苍远了。”

    正这时候,突然门外传进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似戏谑似愉悦的笑音,传入众人耳中。

    “翎儿最喜欢的人,朕倒想见识一下是谁?”

    正扯着鹭翎的衣袖往他身上爬的尹苍远因这突然□来的声音一时愣了神,等反应过来时立刻放下茶杯从鹭翎身上下来给尹倾鸿请安。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倾鸿因同胞弟弟即将回朝,最近心情一直不错,他笑着挥了挥手:“免礼吧。”说着走到桌边来,拈起一块米糕放进嘴里。

    “陛下,您这……”一边的南星见尹倾鸿直接开始吃了起来,赶忙张罗着去换水来给尹倾鸿擦手。一时间整个屋里也只有鹭翎没有因这男人的突然出现而惊慌起来,他先是对尹倾鸿简单的行了礼,然后有些无奈的将尹苍远拉到自己身边安抚。

    “父皇,您来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看你把皇弟吓到了……”

    将口里的点心咽下又喝了口茶,尹倾鸿转过头来,笑看着躲在鹭翎怀里的尹苍远。

    “这便是苍远吧?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大了……”

    皇帝的孩子千千万,历朝历代能让皇帝关注的孩子却只有那么几个,剩下的几乎不怎么和父亲见面,有的甚至终其一生也只在出生、国宴、冠礼和封王时见到父亲,还不一定在这个爹眼里留下印象。

    所以尹倾鸿能记住尹苍远的名字还能跟他的脸对上号这件事,就已经够尹苍远激动得红了脸的了。

    低头看了看紧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再抬头看看那个笑得一脸玩味的男人,鹭翎心里的滋味连自己都说不清。

    尹苍远呆的时间并不长,南星领着他送到门口,他一边走一边回头,不知是在看鹭翎还是在看尹倾鸿。

    鹭翎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尹倾鸿站在他身旁,面上带着笑,在鹭翎看来那笑容里有嘲讽的意思。

    “朕的三皇子倒是挺喜欢翎儿你的。”

    “哪里,跟儿臣比起来,他更敬重父皇。”

    “和他呆在一起时,翎儿在想些什么呢?”

    “……”

    鹭翎不回答他,眼睛看着宫门的方向,一脸的淡然,好似没听到他的问题一样。

    尹倾鸿却不许他无视自己,他伸手挑起鹭翎的下巴,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直盯进鹭翎的眸子里:“翎儿是个知轻重的孩子,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不该想,朕相信你是知道的。”

    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威压鹭翎听得清楚,却只是似在思考着什么似的呆呆的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却笑了起来。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竟被这人这样训斥,被一个连自己的儿子都利用、把所有人都算计进来的人这样说……

    真真可笑!

    鹭翎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到鹭翎笑,这次倒换尹倾鸿愣住了。

    鹭翎出生后没多久便被他带在身边,他以为自己是了解这个孩子的。他的底限,他的反抗方式,以及他的弱点,尹倾鸿在一次次毫不留情的试探中摸得清楚,他以为这孩子会按照他的计算、如他手中的玩偶一样一步步走下去,他以为这个孩子现在应该顺服的垂下目光,哪怕那顺服多半是装出来的。但此时鹭翎却在笑,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笑法。

    “父皇何必试探儿臣,难道不确定自己能掌控全局了么?”

    鹭翎笑得很欢快,连语音也因笑意而微颤起来,在尹倾鸿看来鹭翎永远都不可能这样笑,他应该笑得温和淡泊,在面对自己时,就会带上一点点强加进去的谦卑与屈服,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像是无法停下似的越笑越欢快,甚至有些疯狂。

    把握了七年的玩偶突然失控,尹倾鸿失神间松了挑着鹭翎下巴的手指,鹭翎也便趁机后退了几步,直退到房门边的阴影里,与此同时,那不可抑制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尹倾鸿回过神来,向鹭翎望去,只见少年白纱的罩衫在自门外吹入的风中微扬着,将那立于阴影中的纤弱身影衬得如雾霭中的一朵白色石蒜,在暗处寂静而哀戚的绽放着。

    “父皇放心,儿臣就在你掌中,不躲也不逃……就像父皇所期望的一样。”

    鹭翎说着,再次微微的勾起了唇角,墨黑的眼愈发暗沉,却是尹倾鸿再也看不透的了。

    鹭翎看尹倾鸿没有反应,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眼中却全无笑意。

    “父皇可是怕了?从没见过我这般模样?”他略停顿,微垂了羽睫,他本就站在阴影中,这一垂眸,整个眼珠都不见光,显得黑洞洞的有些诡异,“没什么可怕的……我笑与哭,对你都没多大意义,不是么?”

    尹倾鸿想说是的,鹭翎的哭笑确实与他无关,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棋子,而之所以选择了鹭翎,只是因为鹭翎那倔强桀骜的性格可以供他玩乐一阵而已……

    但面对这样只静静站在阴影中笑着便带着一种淡淡的心死之气的孩子,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不懂自己为何心慌,也不懂自己应说什么,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最后只能拂袖而去。

    现在的他尚不知,从这时起,便有宿命的网慢慢地收了口,网住了他、网住了鹭翎、网住了许许多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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