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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廿玖

    到现在,她只承认高和是她爱过的男人。只有高和。

    为什么爱他?大约是因为高和是她一生有过的三个男人中,唯一单纯的人。如唐启孝如导师,均是难以捉摸的人,心深似海。而高和却是山涧的溪流,清澈欢快一泻而下,她一眼便可透过水面望见他心底憨厚金黄的岩石心。也因为是那时的年轻,在遇见高和的年纪里,她心里还是存有快乐的,所以回忆起初遇的那段日子,她都觉得那一定是在一个阳光和煦,暖风徐徐的季节。

    她记得那是一个秋天。东都的秋天有难的晴朗天气,金色的阳光照耀路边粗大的洋槐树,树干斑驳,刻画着她十六岁日子的短暂欢快。

    高中一年级的一个的下午,她来晚了,索性等待第一节课下课后再进教室。

    她夹着画夹来到学校的操场上闲逛。那时的操场还没有红绿的塑胶跑道,是灰黢黢的炉渣铺成的。经过一个中午太阳的晒灼,几乎能在炉渣里嗅出焦胡的味道,仿佛是炭火刚刚熄灭。头顶柳树上的蝉聒噪的叫个没完,离离拿画夹在头顶上搭个凉棚四处溜达。

    学校后门的看门大爷自己开了一小片地,种着丝瓜葡萄。这个时候,灰色炉渣铺满的操场一角,那一爿绿盈盈,阴凉凉的藤绕植物,着实的吸引了离离。走近了,更是惊喜的发现那高高的架子下,结了一串水灵灵的葡萄。 缀颠颠的葡萄即将成熟 ,半青半红,圆滚滚的珠子挤在一起,煞是馋人。

    蝉鸣如浪,一阵又是一阵。

    离离踮起脚,从糊着报纸的窗户破洞中间向传达室里看。在浅灰色的“东都要闻”字样中间,穿藏蓝旧中山装大爷,歪在矮小的钢丝床上睡熟了。离离踩着松软的土壤,悄无声息的溜进了花架子下面。日光被茂密的葡萄叶筛落,如金色星辰结满花架,光影斑斑。那一串最大最饱满的葡萄,就在光斑最亮的地方,因为接受了最多的日照,所以青皮红了一半。

    离离伸手去摘那串大大的葡萄。葡萄结的高,她够不到,她跳了跳,手指尖才将将碰到冰凉圆润的葡萄果子。葡萄憨憨的在空中晃了晃,依然稳稳的挂着。她低头看见田径间压塑料薄膜的一堆砖头,决定拿它们垫脚。刚一转身,却迎面扑来一股重重的汗酸味。眼前一黑,见一个高大粗壮的男生,伸手越过她的头顶摘下那串葡萄,转身,跑了。

    他高大的影子迅速的穿过灰色的操场,消失在教学楼里。

    离离看着葡萄随那男孩远去,茫然若失。

    门口传来一阵哄笑声。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推着自行车的男生出现在她身后,他们朝离离做鬼脸,嬉笑打闹。

    “哈哈,她是谁啊?”

    “三班的穆离离。”

    “偷葡萄,偷葡萄……”

    “哈哈。”

    离离一脸窘迫,心里又恼又气。拨拉开那群男生,就朝教室的方向走去。

    “老大拿着葡萄去哪了?”

    “自己吃了呗,穆离离——,就是不给你吃,就是不给你吃——哈哈……”

    笑闹间,传达室的门突地打开,看门大爷睡眼惺忪。

    男生们笑着,一哄而散。

    那个抢走葡萄被一众男生成为“老大”的男生,便是高和。

    一个东都一中出了名的混混,打架,惹事生非。高和的身材结实,黑敦敦的,据说初中时候去河南学过功夫,学校里人人惧怕的对象。每当上放学,他便骑着他的二手摩托,露着黝黝的肱二头肌,穿梭在一片骑自行车的校服学生中。他来去匆匆,不笑的时候有些凶相,身后常常会跟着几个小弟。

    看见他,学生们就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看咧,高和呢。”仿佛声音再大点,就会点燃炸弹一般,小心翼翼。

    那日打了下午第一节的下课铃后,离离回到教室。刚刚坐下,便听见门口有人叫她。

    “穆离离,出来。”洪亮的男孩子声音,喊得满教室都听得见,大家都朝门口看去,脸上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离离走出教室门口,看见油了黄漆的门框边,倚着个穿着黑色背心的高高大大的男生,手里捧着一嘟噜洗的干干净净的葡萄。

    “呐。”他伸手将葡萄递给她。

    离离带着惊讶,捧着葡萄,不知说什么好。

    他漆黑明亮的眼睛,闪闪带着笑意。

    “洗的很干净,放心吃呀。”

    他说完,转身向楼梯走去。

    他走起路来幅度很大,扑腾扑腾的,击起诸多的灰尘,在阳光里乱舞。灰扑扑的走廊里,离离手捧着葡萄看着高大的身影晃悠悠的跑进了楼梯拐角。葡萄青绿带红,饱满湿润,她揪下一颗放入嘴中,酸甜的滋味让她心里涌起一丝喜悦。

    离离想,原来这个男生是有双那么好看干净的眼睛的,原来他笑起来其实很温和的。

    她托着葡萄,走到走廊的窗前,看高和的身影从教学楼里跑了出来,跑进了自行车棚。她慢慢的吃葡萄,身子探出半截往下看,没一会儿,就看见自行车棚方向,高和推着他那辆摩托张牙舞爪的跑出来。

    秋天的下午,阳光斜斜的照射在教学楼的白色马赛克上,窗口挤满了聊天笑闹的学生,年少的高和将摩托车驶出自行车棚,到了楼前的篮球架下的时候,他突地抬起了头。

    数十个窗口,上百个学生,他一眼就看见了他想看的那一个。穆离离,吃着葡萄的穆离离,长发长裙,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离离一边悠哉的嚼着葡萄,将葡萄皮吐出窗外,一边看着高和。

    高和也看着离离。

    然后他笑了,洁白的牙齿,明亮的双眼,壮硕的身体,和他那辆张牙舞爪的摩托车,深深的烙在了离离中学时代的记忆里。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仇恨,她还没有这样悲哀,她的生活漫无目的却也不觉得空虚无聊。

    她在自己最单纯的时候,遇上了高和。她的初恋。

    碑门监狱前,离离让出租车在远处停下等着,她一个人走过去。

    柏油路从平地上向高处弯上去,像是打了个灰蓝色的对勾。对勾的尾巴上,冰凉漆黑的铁门前,他已经在等着,脚下放着蓝红相间的编织袋。看见她远远走上来,他迎了上来。

    “哎。”

    “哎。”

    他几近光头,头上一层青蒙蒙的光,下巴也一层青蒙蒙的光。离离伸手在托住他的后脑,狠狠的亲了他一口。

    高和眼圈泛红,一颗硕大的泪水竟然沿着脸上的轮廓滑落。他舔着干裂的嘴唇上离离留下的吻,一个熊抱将她拥入怀中。

    一股阴飕飕的臭味,它们挟带着十年牢狱生活的屈辱不堪一起扑向离离。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离离将脸靠在他肩膀上,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说,她也苦的,她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照东都的风俗,像高和这样“远方归家”的人要先洗个澡,换个新衣裳去去晦气。她打算先找个小旅馆,让他换洗了,然后住到陈惠萍那的老屋去。

    两人来到出租车前,等待在哪里的师傅面露尴尬,他也怕晦气。离离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正要与师傅沟通,高和制止住她。

    “前面有个小宾馆,走两步就是。”

    “恐怕等一下回市区就没车了,不如进市区再说。”

    高和凑近离离说,眼睛打量着周围,“是不是有人跟着你?”

    离离一愣,她以为她已经将唐启孝的人打发了,她环顾四周,目光回到出租车司机身上,司机低头垂目并不做声。于是,离离听从高和的话,谨慎为上。

    打发走了出租车,两人走过了长长的柏油路,到了山脚平地上,才看见一家小饭店,招牌低下用红漆写着洗澡住宿。桔红的砖头随意的堆砌出来的一爿小店,脸乳胶漆也懒得在墙外涂一涂。进了店去,就两三张桌椅,最里面是柜台,用玻璃罩子罩着几样小菜,罩子用红色塑胶贴纸上油腻腻的贴着“两素8元,一荤一素10元”的字样。

    两个人都没有吃饭,她知道高和是不能饿的,于是订好了房间,打算先吃个饭。

    离离点了两个荤菜,老板娘爱答不理眼睛也没抬。

    “没有。”

    “这不写着么?”

    “那是中午菜,大早晨的只有油条烧饼粥。”

    他刚出狱,离离不想他第一顿吃的这么寒酸,可是这附近几里之内再也没有店铺了。

    “垫垫肚子,晚上给你吃更好的,好吗?”离离问他。

    高和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点头的速度太快太麻利,突地让离离觉得落空了什么东西。

    “到底吃不吃?”老板娘不耐烦的翻了翻白眼。

    “三个油条,一碗小米粥。”

    老板娘顺手拿了只碗,去锅里一舀,便将一碗稀拉拉的大米粥搁在了离离面前。

    “没有小米粥,就大米粥。”

    离离沉默了。许久前,那颗渴望解脱的心情又一次重现,她心底,深深的,有一颗爸爸遗留的,厌世的心。

    人与人和睦相处总也不是那么容易呵。

    她似乎突然间明白父亲遗留给她的那份人世洁癖症,他们是都不能舒服的活在世上的人。

    “我要的是小米粥,没有的话你可以说没有。为什么要给我盛这碗?为什么?”离离一字一顿,认真的说道。

    老板娘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为什么?因为没了小米粥但是她还是想挣一份粥的钱。

    离离将粥推回去,拒绝道:“我不要。”

    这下老板娘不干了,她再次把粥推倒离离面前。

    “我都盛了!”

    老板娘仰着头,嘴巴开着,还保持着“了”字最后发音的嘴型,眼睛瞪起来,一副威胁的姿态。

    “自己喝了吧。”

    离离低下头去,将正要掏钱的钱包收起来,装进了口袋,拉起高和的手要往外走。

    “我盛了你不喝难道让我去喂猪吗?你们刚放出来的就了不起啊!”老板娘狠狠的朝两个人翻了白眼。

    高和牵着离离的手无意识的颤抖,于是怒火从离离心底燃起来。离离回头注视老板娘那掐腰的姿态。她是有多少的怨,对这些刑满释放的人有多少的恨?还是今日早晨的起床只是洗脸涮牙不顺利了,独自发牢骚?可是,你的怨,你的不痛快,请自己解决。你的姿态影响我的心情。

    离离走到柜台前,伸手拿起那碗大米粥,往前一送。

    “扑哧。”

    “啊呀——”老板娘大叫,脸上,头发上,红色的线衣上黏了一片米粥。

    “再进去,也是先把你做掉,才进去呀。”离离轻描淡写的说。

    老板娘一愣,遂朝着里间大喊起来:“他爸,有人要做掉我呀——快来呀,救命呀——”

    离离被人从后面拉了一把。

    “你干什么呀!”,高和气急败坏的涨红了脸,“能在监狱旁边开馆子一定是有人的,你这么鲁莽会惹大祸。”

    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从里间出来,朝叫唤的老板娘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误会误会。”高和说着,他急忙忙的从离离口袋里掏出了钱包,掏了两百块钱出来,放在柜台上:“别叫了,别叫了,赔你的……”

    高和不断的低头,向男人道歉,男人看看高和,再看看离离的钱包,问他是要洗澡吗?

    高和点点头。

    “一千块。”

    高和看看离离,然后从她钱包里又掏了半天,将零钱也一并翻了出来,倒在了柜台上。

    “大哥,都在这了,就八百多,您也看见了。”

    “哼,你还算是识相的。”男人将钱装进口袋里,摆摆手,说,“吃饭吧,吃了饭洗个澡快点回家。”

    高和连连称是。拉起离离正要去端碗,哪知离离突然开口。

    “不洗了。”

    “啊?”

    “回家⋯⋯”

    高和一把捂住离离的嘴,将她剩下的话堵住,他的脸紧紧逼近她耳朵,小声说,“求你了。”

    门口艳艳阳光晒着他半边脸,憔悴与紧张的姿态尽露。

    离离眼眶一湿不动了。

    高和笑脸朝向男人,说,“吃,我们吃,吃完了洗澡。您放心。”

    男人不耐烦的回头向饭店的老板娘招手,说:“哎呦看你衣裳上的粥,进来换一件。”

    “还不是这女人泼的,有性子了不起啊,谁没性子,老娘也有性子,给钱了不起啊⋯⋯一共给了多少?”

    于是两人吵吵嚷嚷进了里间,不再招呼离离二人。

    九、十点钟的太阳渐渐大了起来,两个人站在饭店中央的太阳地里头许久,高和才松开她的胳膊,伸手擦鼻翼上的汗,他去柜台前面自己盛大米粥。

    松开她胳膊的那一刻,她失去了被向前拉的力量,整个人差点仰倒在椅子上,双眼无神。

    高和端着油条和粥回来,离离突地上前掰他的肩膀,伸手在他脸上扇了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一手端着油条一手端着粥,瞳孔微张,愣住了。

    离离要紧了牙关,下颚绷出愤恨的线条,双眼怒视眼前的这个男人。

    日光下,他的光头盈盈的反光。额下的浓眉与发迹线几乎连成一片,仿佛当年宏伟的城墙如今成了断壁残垣,倒坍一片,分不出棱角。他习惯的挤了挤眼,汗水从他外眼角拐个弯流向下颌。

    离离的手颤抖着,抚平他眼角粗糙的皮肤上因为日晒而清晰刻画着棕白相间的皱纹。

    在她绝望的目光下,他逃避似的吸了吸鼻子。为了摆脱她的手,他将头摇了摇然后低了下去,头顶心一窝极短的灰白色发根昭然呈现在离离的视野里。

    离离双手垂落,她的那颗怀着期望的心也摇摇欲坠。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他去哪里了?

    高和,高和呀……你还记不记得你说保护我?

    高和绕开离离,在她身后的白塑料圆桌子坐下来。他埋头大吃。吧咋着嘴。每扒一筷子,头就向下一沉,吃的结结实实,就像每一口都是最后一顿。

    “对不起。”离离道歉。

    他身影一顿,抬起头来,迟缓的问了声:“什么?”

    “很多。”

    “没事儿啊,离离,都没事儿。”高和拖动身边的椅子,“过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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