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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9、告白

    49、告白

    风从头顶掠过,吹得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很快又在台阶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有两只小麻雀落到地面上,绷直小爪子往前方欢快地蹦跶了两下,停下来歪着脑袋看向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栖的世界,他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往,偶尔被人问起也是用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带过。现在难得他主动谈起自己的家人,我再极力克制,也还是止不住好奇心泛滥地问了一句:“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刚问完就觉得自己有点傻,能生出这么厉害的儿子,老子能差到哪儿去?

    参照着面前这少年各方面的综合实力,只稍稍脑补一下就得出了结论,一边把手从他肩上移开一边嘀咕道,“总之,应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男人吧?”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然后垂下眼脸,有点冷淡地说道:“嗯,据说是这样。不过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好吧,难道这才是我们一见如故的原因?

    我把刚移开不久的右手又搭了回去,拍着他的肩朝前方远目:“原来你也跟我一样,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啊。”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都觉得悲摧。

    然而在话音落下之后,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栖才接过话端。

    少年漆黑的眼静静地望着我,轻声道:“事实上,我的双亲都是男性。所以虽然是跟随身为母亲的一方一起生活,体验到的大部分还是父爱。”

    联想到自身的情况,我下意识地按上小腹,脑子里有点混乱。栖的目光落在我手背上,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在话从唇边滑出来之前就放弃了。他别开眼,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忆道,“他一直不愿意让我叫他母亲,到后来就干脆让我直接叫他的名字。”

    被重新吸引了注意力,听着这话就在默默地感慨这一位还真是率性的家长。

    栖说了很多,在说起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时,唇边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那时有多快乐。随后提及自己的父亲,栖眼底的光芒就慢慢淡去。

    “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对这个男人所有的印象都来源于母亲的描述。从我开始记事起,他就一直是一个人,而我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深山中的修行很困难也很危险,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放着权势和地位不要,甘愿留在这种地方。”他看向我,低声道,“这个孕育了我的男性,是非常强大也十分美丽的人。你知道么,只要他愿意,再高傲的人也会向他低头。然而他却一直在等,没有再接受任何人。”

    我挠挠脸颊,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唇边浮现出讽刺的笑容,“都是那个男人的错吧,那个明明身为父亲却一次也没来看过自己儿子的男人。听说就连我出生的时候,也只有我母亲独自一个在承受痛楚——那种时刻,即使是他也希望伴侣能够陪在身边吧?只是在我出生之前,那个人就已经把我们抛弃了。”

    还没有出生就被抛弃?坑爹,我好歹还跟我老子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种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因为有点想象不能,所以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

    “谁知道呢。”少年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忧郁的神色,声音低得听不清,“连阿风你也一样,不知在坚持什么,明明就可以重新开始……”

    我没能听清他后面的话,却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哀伤。

    他低下头去,我的目光随着落在他怀里的阔剑上。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在剑身上缓缓移动,说话的声音轻而缓:“这是阿……我母亲的剑,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它四处流浪,直到遇见阿风的外公,才回到这里。阿风,能够遇上你,我真的很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

    我有点不能理解他声音里的欣喜,纳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认识新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啊,虽然像我们这样一见如故的可能比较少。”

    抬头望了望上方被树叶切割成无数碎片的天空,被他弄得有点感慨,“说实在的,我一见着你就想唱歌,就是那个‘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什么的。虽然很肯定自己之前跟你没有任何交集,但还是有十分亲切的感觉——”

    哐当——

    怀里抱着的那把剑摔在地上,他也不理会,上前一步紧紧地拥住我。我有点错愕,少年的手臂却在用力收紧,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什么话也不说。我回过神来反抱了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真是的,能遇见我真有那么高兴吗?”

    “嗯。”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入耳中,“很高兴,这一次终于可以换我来保护你了……”

    我默了默,没什么底气地开了口:“虽然我只是F族种,但也一样可以保护你们啊。”

    栖没有反驳,他松开手臂退后一些,轻声道:“阿风将来一定会变得很强,所以现在就给我这个机会吧。在你还没有站到这个大陆的顶峰之前,让我在一旁守护你就好。”

    一边说一边犹豫着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等以后,再换回来。”

    被一个比自己小的少年保护,这感觉——真是胸闷得紧。

    “我喜欢阿风的笑容,想让它一直停留在你脸上。”

    他放下手臂,弯腰拾起地上的剑,把它插回背后的剑套里,“所有悲伤的源头,我都想抹杀掉。”

    栖的表情很认真,说出的话里藏着巨大的决心。

    我想了想,忍不住吐槽道:“这话听上去怎么好像我的人生会阴暗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一样,还有各种悲伤的源头什么的。”

    栖愣了一下,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不过……你说得没错。”我打断他,身前的手揪紧了衣服下摆,“如果修一直醒不了,我的处境的确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实力不足而被抢夺,然后在各个物种间辗转着成为生育工具什么的,人生可悲到没有下限。”

    说完以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原来,是这样。

    嘴上说着不愿依靠他,心却已经接受了那个承诺,准备躲在他背后迎接暴风雨来临么?

    意识到这一点,嘴里轻喃出声:“难怪。”

    难怪会对他产生怨恨,原来是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个人吗?

    栖投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忧虑:“阿风,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突然想起他的话,又让目光落在这少年的脸上,低声道:“栖,我不是你的责任。”

    他眼中的光芒一黯,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认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对修怀有怨恨以后,整个人都陷入消沉之中,意兴阑珊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责任,就算有人要负责,那也不该是你。”

    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身后的少年一直没有跟上来。

    走到铺满落叶的台阶前,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那少年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风掀动他的衣角,吹起他脚边的落叶,他背脊挺直地站在树下,那种忧郁的气息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将周围的空气都染成了静默的颜色。

    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往教室的方向走。一阵铃响之后,课程结束,学生们从室内鱼贯而出,走廊里很快就变得人流如织,热闹的人声衬着廊外的冷清,让那个立在树下的身影更显寂寥。

    我却没打算再回头,这少年身上背负的过去,比我所想象的要沉重一百倍。那些仇怨和爱恨就像他身后那把阔剑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背脊上,总有一天要把这少年压垮。

    我只能期望有一天他能见到自己的父亲,然后,把身上的沉重都卸下。

    吃晚饭的时候,栖没有出现。见惯了餐桌上的五个人,今天突然空出一个座位,所有人都感到很奇怪。尤其是我老娘,饭前问了一遍栖的去向,饭后又问了一遍,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就露出一副很失望的模样。

    “那孩子怎么了?”她坐在餐桌前,拿起餐巾轻轻地拭过嘴角,目光转向我,“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放下刀叉,回答道:“应该是心情不太好,晚上饿了麻烦夜做点东西给送过去就好。”

    餐桌上另外两位男性正在轻声交谈,没注意这边。我老娘却朝我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儿子,你怎么知道那孩子是心情不好?难道是你做的好事?”说完捧着脸颊,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多好的孩子啊,资质也很不错,要是再长大一些,说不定就——”

    我意识到话题正在滑向奇怪的地方,于是迅速从餐桌后起身,截断了她的话:“我回房看书了,你们慢慢吃。”那次之后,城堡的窗户又全都修葺了一遍,我终于要回了自己的房间,不必半夜被关在门外。

    大概下午长老团又来了人,我姥爷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神却比往常要锐利几分。我老子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朝我这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道:“去吧。”只是,这样的笑容里仍然掩不住忧虑。

    我默默地点头,转身离开。

    这就是我的家人,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不让我受到伤害。

    那些人,却不知想逼我到什么地步,修的沉睡想必跟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抚上还看不出形影的腹部,声音平平地对着里面安静的小生命说:“他们不但不想放过你父亲,也不想放过你呢。不过你放心,爸爸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住你,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着像是给他听,又像在说过给自己听。

    未来一片黑暗,只能这么骗骗自己,求个心安。

    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翻了翻顾小城做的笔记,美少年幼圆的字体就跟他的娃娃脸一样可爱,扫到每行字的最后端,偶尔还会冒出一个表情符号。两只手一起开抄都能写得这么工整,我之前都白担心了。

    看了十来分钟,心里烦躁,终究没看进多少。于是从床上起身,在房里转了两圈,烦躁感却一点也没有消减。想做点什么来改善这种状况,不想坐以待毙,想……想看看那个沉睡中的男人,想看他的脸。

    在把一切想清楚之后,这种念头突然就变得强烈起来。

    ——我想见他。

    推门出去,穿过两边装饰着油画的走廊,来到那扇熟悉的门前。从来没在这个时段来过这里,站在门边犹豫了半天,最后又觉得自己的犹豫有些可笑。无论什么时候来,里面的人不都一样在沉睡吗?那我是深夜造访还是现在出现,又有什么区别?

    自嘲地扯动嘴角,伸手拧动门把,镶嵌着美丽浮雕的门缓缓开启。

    房内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白天放下的深色窗帘此时悉数挽起,露出窗外繁星点点的夜空。屋里充斥着柔和的灯光,床上的人依旧在沉睡,床边却站着一个清俊的人影。我阖上门走过去,那人像是受惊一样转过头来,发现进来的是我,那张两眼紧闭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叫了一声:“小主人。”

    我在他身边停下,看了一眼修安静的睡脸,问道:“夜先生怎么在这里?”

    清秀的男人举了举手上的纱布跟药剂朝我示意,腼腆道:“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来帮主人换药。”

    换药?这种词汇出现在这里,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不真实的。任何个体一旦进阶到极致,都会拥有像断臂重生、断肢再续这样的能力,就算受了伤也能在一瞬间复原。我低头去看床上的人袒露的胸膛,一道伤口蜿蜒其上,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了身体,从右往左斜着劈过。伤口周围的肉至今还向外狰狞地翻着,让人不由地想象这种伤如果留在自己身上,会是怎样的痛楚。然而来了这里这么多回,我却一次也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有伤。

    在身后握紧了拳头,让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里,我尽量平稳自己的声音:“这个伤是怎么弄的,夜先生知道吗?”

    夜静默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知道。当时外围的虫族暴乱,主人过去处理,后来长老发来指令,说是聚集在外围的虫族数量太多,让B级以上的驻守人员都过去。我也就跟了过去——”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冷下去,“结果虫子没有看见,长老团手下的走狗倒是有不少,我去到的时候,刚好看到砍下这一刀的人被撕成碎片。”

    “……撕成碎片?”我低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看向床上的人,“我老师做的?”

    “主人当时已经濒临失控,那些人还把你搬出来,逼他住手。”像是不愿回忆当时的场面,夜皱了皱眉,弯下腰去在水盆里洗净手掌,“因为受到刺激,所以把在场的长老团走狗都杀了,最后为了抑制暴走的力量,主人就这样陷入了沉睡。”

    他直起身,开始为沉睡的人上药,药剂一接触到皮肤就变成了一层薄膜,将伤口完全封住。然而一直不见愈合的伤口,越是看就越是触目惊心,衬着修沉静的脸,反而让人更加心慌——连胸膛被人破开都可以毫无知觉地沉睡,这是不是意外着他可能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夜处理好伤口,为他换上了新的纱布,低沉道:“断绝生机的沉睡,是真正意义上的沉睡,为了避免发生异变,把全身细胞活性都降到最低。这样身体的力量就无法外泄,外围的力量也无法侵入,所以伤口不能自动愈合,水晶的力量也被排斥出来,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治疗。”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东西,朝我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那我先出去了,小主人可以和主人说说话,或许他会就这么醒来也说不定。”

    我点了头,直觉地认为他应该是去问过我姥爷,还得到了那个让人心寒的答案。

    夜不再说话,为床上的人整理好衣服,重新拉上被子,转身从房间离开。

    我站在床边,陷入了更加彻底的沉默,心头的烦躁更甚。

    又是虫族,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让修这样毫无防备地就踩进陷阱里?

    站了一会儿,想要离开,却迈不动脚步。目光落在他紧闭的眼上,犹豫了很久才上前一步,动作尽量轻地坐到了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生气的脸,毫无血色的唇,除了能从微弱的呼吸里判断出这个人还活着,就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手已经像要确认什么一样来到了他的颈侧,按上正在微弱搏动的大动脉。

    之前只是站在床边盯着他看,今天却突然想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嗓子眼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几次都发不出声音。深深地呼吸之后,才成功地开了口,说道:“你上次问的问题,我很认真地想过了,我要什么,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今天我才想明白。”

    满室幽静,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这个无关本能。鬼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老子爱的明明是漂亮妹子——于是,现在发现这种事会不会太晚?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傻乎乎地告白真是蠢透了啊混蛋!”

    修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我收回按在他颈侧的手,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悲。

    “快醒吧,醒来吧,我求你了。我很怕,如果这个孩子保不住,我该怎么办?如果他们对我的亲人动手,我肯定会屈服。我到现在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经常烧坏东西,如果没有栖在,你的城堡都会被我烧光。”

    眼前有些模糊,鼻子很酸,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想要的东西很多,你的承诺、忠诚、对等的感情,还有别的,我全部都想要!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醒过来?”

    正因为哭得一塌糊涂而感到自我厌恶,就听到身侧传来低沉柔和的嗓音:“抱歉……”

    完全没有想过会这么轻易就得到回应,整个人都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就被拥进熟悉的怀抱里,听他还透着虚弱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道,“一醒来就听到这么惊人的告白,我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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