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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Chapter 67

    纽约市一座脑部神经研究所里,几个身穿便衣的保镖分布在走廊上,看上去就仿佛无意中路过的陌生人,实际上每个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一间打开了门的办公室。

    “这种情况以后会持续发生,他昏迷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现在是两天,以后可能是三天,四天,甚至一周。现在他昏迷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他受到的刺激大小,随着时间推移,任何一点轻微的刺激都会让他坠入长久的昏迷中。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

    办公室里,克莱尔医生用一支笔点着脑部神经扫描显示仪,埃普罗的目光随着它移动,眼神非常暗沉。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药物治疗配合心理暗示,唯一有效的办法是让他恢复记忆,当他的大脑接受记忆之后,他就不会再对外界的刺激作出这么强烈的抵抗反应了。”

    “……”

    克莱尔医生观察着埃普罗的神色:“您当初是不是用了什么办法,阻挡了他大脑恢复记忆的进程?”

    “……那非常痛苦。”埃普罗沉默良久后,低声道:“当他想起以前记忆的碎片时。”

    “所以他就没能坚持?”

    “是我没能坚持。”

    “什么意思?”

    “我用了一点药物。”埃普罗坦率的承认,“同时也配备了心理暗示和催眠……你知道,那种手段对我来说并不难。我甚至不需要请催眠师。”

    医生点头道:“您在这方面的造诣是一流的——所以Kevin Den警官到现在都没能想起自己生命中前二十八年的记忆。”

    埃普罗耸了耸肩。

    “哦,是这样的,”克莱尔摊开手,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解决。他的头部中弹,虽然子弹奇迹般的避开了主要神经和血管,但是他的大脑仍然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这才是他为什么失忆的原因。如果仅仅是把他救醒,那么事情根本没有解决。您必须让他想起自己为什么失忆,那些覆盖在他记忆中的阴影,他必须把它们想起来,这样问题才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埃普罗沉默着。

    “不然他还会受到刺激,因为那些记忆仍然保存在他的潜意识里,时不时窜出来刺激他一下,然后他心理无法承受,大脑自动开启逃避本能,于是坠入昏迷。就像怀疑丈夫出轨的妻子,时不时在丈夫身上发现女人的头发,这让她更加敏感怀疑,神经紧张。把事情摊开来说反而会比较容易接受。”

    埃普罗一言不发,只静静的坐在那里。灯光从他们头顶上照射下来,这个男人大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里。

    克莱尔医生等待着他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突然站起身。

    门外一个保镖立刻上前:“埃普罗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叫Kevin过来。”他顿了顿,说:“我需要他。”

    克莱尔医生微妙的挑了挑眉。

    他注意到埃普罗说的不是“我想找他”或者是“我有事问他”,而是“我需要他”。

    所有人都知道纳撒尼尔•埃普罗——这个东部黑帮教父是个怎样的男人。人们越接近他,越震惊于他的残忍和冷静,也越臣服于他的智慧和强大。

    他不像是那种会坦白说出自己需要什么人的男人。他甚至不像是那种会对什么东西倾注感情的人。

    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这是克莱尔医生第一次和埃普罗这个传说中的养子交谈。

    Kevin Den,一个有着四分之一欧洲血统的东方混血儿,从他美丽的父母那里继承了绝对优良的外貌基因,以及神秘浪漫、富有传奇色彩的东方武术天赋。他说话时口音清晰、思维灵活,虽然履历表上没有上大学的记录,但是他的言谈举止都流露出很好的教养和风度。就算使用最苛刻的眼光来看,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情不自禁想亲近的人。

    克莱尔医生想起以前看到这个年轻人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时他苍白憔悴,人事不省,和现在几乎判若两人。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微笑着打量邓凯文,目光在落到他双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那双手非常白皙修长,但是看得出充满了力量,虎口处长了厚厚的老茧,周围皮肤颜色甚至有点变深。

    那显然是一双常年接触枪械的手。

    “我手上经常有细小的伤口。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受伤,慢慢的就习惯了。”注意到克莱尔医生的目光,邓凯文坦然的摊开手掌给他看:“大概我以前也是这样的人吧,可惜完全记不得了。”

    “你的指关节是怎么回事?”克莱尔发现他双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内侧指关节处微微有点变形。

    “用力握紧枪支和匕首类冷兵器,长年累月造成的关节变形。”

    “为什么两只手都有?”

    “哦,”邓凯文合拢手指,说:“我通常用左手开枪。”

    “……真了不起。你开过多少种枪?”

    “记不得了……单说型号的话应该有上百种?我熟悉的大概有二三十种,AR-15,M16,M82,AK47,MP5,雷明顿700……”邓凯文笑起来:“如果在军队的话,说不定我也能弄个神枪手之类的勋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显得自负。

    “真是太了不起了,很多警察一辈子都只熟悉两三种枪而已。”克莱尔由衷的鼓了鼓掌,“你从几岁开始起学枪的?”

    “我说过我记不得了,不过为了不惹麻烦……18岁吧。”

    克莱尔医生笑了起来:“放心,这只是我们随便聊天,我没有录音。事实上很多神枪手都是从小开始练枪的,三十岁以后开始学习开枪的人成为神枪手的机率就比较小了。”

    “也许吧!”邓凯文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克莱尔看着他,突然微笑着问:“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开枪的时候吗?很多人都对此印象深刻。”

    邓凯文摇摇头,“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一点片段也没有吗?比方说枪声,反作用力,耳鸣……”

    “不,完全没有了。”

    克莱尔眼珠转了一圈:“那……第一次杀人呢?”

    邓凯文笑容微微顿了一下:“我看上去长得像杀人犯?”

    “不不不,完全不像。但是你看上去也完全不像双手干净的人。”克莱尔板着手指:“出生在G.A,东部最大黑帮老大的养子,曾经当过FBI,当过特警,长年累月接触枪械……你看上去很像是那种……嗯,很有经历的人。”

    “我可以把它当做是夸奖吗?”邓凯文苦笑道。

    “这当然是夸奖。”克莱尔医生突然一滑椅子,利落的转到书桌前,打开电脑里的一份文件:“等下,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他调出一幅纽约街头的照片,划出特定区域,然后ZOOM IN。

    “这个地方你觉得熟悉吗?”

    邓凯文微微眯起眼睛。那是一张酒店门前的照片,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那里,一个年轻人站在人行道边上挥舞着招牌,那是十几年前纽约商店经常采用的促销方式。

    “五月花大酒店……那是很多年前的装修吧,这辆宝马也是旧款。”邓凯文摇摇头:“完全不熟悉。”

    克莱尔又调出另一张照片,蜂拥的人群中,一个男人中枪躺在地上,满地鲜血喷出老远。十几年前的纳撒尼尔•埃普罗背对着镜头,正低头坐进那辆黑色的宝马里。

    邓凯文的眼神突然微微一顿。

    “这个男人死于脾脏破裂和失血过多,他是被一颗开花弹击中的。我听说人对生命里某些‘第一次’总是印象深刻,不论岁月如何流逝,这些记忆都难以忘怀——比方说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爱,第一次结婚……第一次杀人。”

    克莱尔医生观察着邓凯文的神情,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

    “纳撒尼尔•埃普罗先生告诉我这是你第一次开枪杀人时的情景,他花高价从一个摄影记者手里买下的照片。那一年你十六岁,吓坏了。”

    画面再次调动。

    第三幅照片映出车窗的侧影,一个少年苍白的侧脸从车窗缝隙里露出来,柔软的刘海下是漆黑的眼睛,眼睫那纤长柔软的触感几乎能从画面里感觉出来。

    那是十六岁时的邓凯文。

    他注视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眼神惊恐又仿佛有点悲哀的怜悯。埃普罗正俯身抚摸他的头发,嘴巴微微张开,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个男人叫维克多•乌尔拉尔,西部流窜毒贩之一,被钱收买准备暗杀纽约市一位成功的投资家纳撒尼尔•埃普罗。在场的安全人员严重渎职,只有埃普罗先生的养子邓凯文一个人,发现并阻止了血案的发生——出于自卫本能,在凶手开枪的前一瞬间他率先拔枪击中了凶手。他的行为被判定是完全的自卫,没上法庭,被无罪保释了。”

    克莱尔医生递给他一张发黄的旧报纸:“这是当年的新闻报道。”

    “……”邓凯文眼神又冷又沉,如同寂静幽深的水面一般,半晌才问:“事实呢?”

    “事实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

    邓凯文把面前的报纸一推,重重陷进椅背里,吁出一口气。

    “好好回忆一下吧。”克莱尔别有深意的看着他,“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

    傍晚的天空里布满乌云,风刮起潮湿的水汽,行人纷纷竖起大衣的领子,快步走过街角。

    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驶过大街,突然后车厢里传来一个冷淡低沉的声音:

    “停车。”

    司机猛的踩下刹车,看了眼计价表:“五十八块,谢谢。”

    后座上,邓凯文抽出一张一百的钞票递过去:“不用找了。”

    这笔小费实在超过了正常的比例,司机又惊又喜,只听邓凯文又道:“你能把车在这里停一会儿吗?”

    “哦,哦,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司机熄了发动机,邓凯文把后车窗轻轻摇下一条缝隙,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大街。

    跟十几年前相比,这条大街的面貌已经变了很多。五月花酒店的装潢全部翻新,大理石台阶能清晰映出行人的影子,奢侈品专卖店矗立在街角,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背着相机蜂拥路过。

    他的目光穿过人潮,落在人行道的某个点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下午,尸体轰然倒地迸溅而起的鲜血和惊呼。

    他想回忆什么,但是脑海里思绪一团乱麻,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嗨sir,sir?”司机等了半晌都没见动静,忍不住回过头:“您还要去哪里吗?”

    邓凯文没有回答。

    司机只看到他年轻俊美的乘客,带着一种梦游般恍惚的神情,咔哒一下打开车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走到人行道上。几个踩着滑板的少年咋咋呼呼贴着他冲了过去,他却恍然不觉。

    ……这个人没事吧?司机忧虑的想着,贴着人行道慢慢开了出去。

    直到开出几十米远,他还不断回头张望着。

    邓凯文走到树下,弯下腰,慢慢抚摸着水泥混合土地面上花纹各异的石砖。

    这里曾经被喷洒大量的鲜血,足够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池。

    他回过头,望着酒店门口光可鉴人的豪华大理石台阶,仿佛看见少年时代的自己跟在一群保镖身后,望着埃普罗高大的背影,一级级走下台阶。

    记忆仿佛蒙上一层阴霾,就仿佛那天乌云密布的天空。

    十六岁时的邓凯文,刚刚从洛杉矶回来,身高只有一米七二,体重连五十公斤都不到。他裹在温暖厚实的深蓝色羊毛衫里,脖子上围着雪白的开司米围巾,就像蜷缩在窝里的小动物一样怯弱胆小,不论埃普罗怎么诱导,都不敢走到所有人面前,站在养父的身侧。

    埃普罗只好走在最前边,保安人员站在周围,而他混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段时间他们一直是这么走的。

    十几年前的那一天,这个习惯救了埃普罗的命。

    当他们走到台阶最后一层的时候,埃普罗弯腰钻进车里,而邓凯文随意的偏头一望,突然发现街角报亭里的一个男人,正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

    好奇迫使邓凯文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男人,直到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一把黑色的左轮手枪。

    邓凯文眼睛瞬间瞪大了,条件反射的把手伸进牛仔裤后口袋里。

    那里也有一把枪,埃普罗为他特别定制的半自动勃朗宁。

    十六岁的邓凯文,连站到人前去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身材瘦弱脸色苍白,却有一手神乎其技的精妙枪法——尽管他从不敢对任何生物开枪。

    那个男人飞快地把手枪塞进报纸里,从报纸下对准了埃普罗的方向。

    邓凯文的眼珠瞬间放大:“——Niel!”

    这一声实在离得太远了,几乎是声带振动的同一瞬间,他就意识到来不及了。

    一切都是在恍惚的情况下发生的。邓凯文抓紧勃朗宁,把它拔了出来,对准那个街角报亭男子——他几乎没有任何瞄准,枪口就如同利箭一般准确瞄准了那个男子的侧腹部。

    这声Neil落地的同一刹那间,他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

    那就像是一场梦中的梦,记忆隔着玻璃一般的水,仿佛看着自己的脸出现在戏幕上。

    十几年后的邓凯文从纽约某个繁华的大街口站起身,茫然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

    他看见一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旧款宝马停在人行道边,十几年前的纳撒尼尔•埃普罗打横抱着一个穿着藏蓝色羊毛衫的少年,大步把他送到车里。

    他们的身后,一个男人倒在血泊里,满地的鲜红让人觉得狰狞。

    那少年拼命把头从埃普罗怀里伸出来,他想回头去看,但是埃普罗紧接着用白围巾把他的眼睛蒙上了。车门开了又关,很快箭一般飞驰而去,只留□后惊恐的行人和手忙脚乱的保镖。

    那辆车已经在时光里开得那样远,他还能听见少年无助的哽咽和哭泣声。

    邓凯文猛的按住太阳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已经有行人注意到这个行为古怪又精悍俊美的年轻东方人,正打算走过来询问,却只见他深深把头抵在胸前,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那声音实在太痛苦,就仿佛困兽找不到牢笼的出口。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那天回去时,他已经手足冰凉无法站稳,埃普罗把他抱进卧室,不停用力亲吻他的头发和面颊。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埃普罗把养子放在床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按着他的双手,从上而下的俯视他布满泪痕的脸:“好了,你做了正确的事,你救了我的命,没有什么好可耻的。”

    “我杀了他……”凯文的声音混杂在哽咽里,“我杀了他……”

    “你总要有第一次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会有更多。”

    “不,不,我不想这样的……”

    “你会习惯这个。”埃普罗冷静的道,“我会让你习惯的。”

    凯文用力摇头,从他的禁锢下挣开双手,紧紧搂住养父的脖颈。

    他的脸贴在埃普罗颈窝里,因为哭泣而颤抖的嘴唇贴在肩膀的皮肤上,说话时声音颤抖:“求求你不要让我再经历这个,求求你,我不想再经历这个了!……”

    埃普罗肌肉紧绷,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伸手去抚摸自己年幼养子的背。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说话,只一下下重复安慰的动作,直到凯文因为哭泣和劳累而渐渐睡着了。

    “我不能答应,”半晌之后,埃普罗在一片静寂里低声道,“抱歉,Kevin……我不能答应。”

    如果当时邓凯文没有睡着,而是听到这句话的话,也许三年之后海王星号上的事件就不会再发生了。

    然而一切总是来得太迟,这句话从埃普罗的口中说出来,足足花了三年才听进邓凯文的耳朵。

    当他在海王星号上被抓住,然后被五花大绑送进埃普罗的房间的时候,埃普罗把他狠狠按在墙上,一字一顿的问:“为什么不开枪?!”

    “你说过不会再让我经历这种事!你答应过!……”

    “不,我没有。”

    埃普罗抚摸着养子的脸,手指慢慢往下,直到触碰少年柔软温热的唇。他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清,半晌突然低头,实实在在的吻了下去。

    真正带着情|欲和兽性的亲吻,强行扫荡所发出的水声暧昧不清。

    “我只说过,我会让你习惯的。”

    行人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呼。

    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突然毫无预兆的一头栽倒在地。

    几个等车的行人立刻走上前,刚要伸手去扶,突然只见那年轻人被另一双手拉起来。

    埃普罗把邓凯文扶到自己肩上,神色自如的对行人微笑:“抱歉,我们刚才走散了……是的,交给我就行了。”

    行人迟疑的点着头纷纷散去。

    “Neil……”

    邓凯文抬起头,剧烈的头痛让他声音沙哑。

    “我说过别再让我开枪,是不是?”

    埃普罗看着他,面色慢慢冷凝下去。

    “……我这样请求过你,”邓凯文混乱了,眼睛望着空气,视线毫无焦点:“而你答应了,是不是?”

    “你想起来什么?Kevin,告诉我。”

    邓凯文迟疑了很久,才把视线转向埃普罗。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眼神,就仿佛是看一个可怕的陌生人那样。

    “……没什么,”他颤抖着低声说,“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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