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女频小说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正文 凤于飞

    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天气晴好,宜嫁娶、远游。这一天,正是皇储纳妃的吉日。

    “礼贵夫妇,易叙乾坤,配阳成化,比月居尊,河洲降淑,天曜垂轩,”这一天庄重繁复的仪式典礼,不只是关雎之思,更多的却是要上承宗庙、下继后世,是要迎娶家世品貌都相当的太子妃。因此皇室并不过于注重寻常人家看重的喜庆,一切仪式都已庄重为准。

    庄重有余,喜气就真的不太足了。沈斯晔前几日特意翻阅了《会典》,才讶然发现自己的婚礼在六百年前就定下了规矩,连锦书头上要戴几支簪子都有成例。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现在出现了新闻记者;但这么久以来,难道所有的新娘都是同一个装束标准?!

    “——可不就是这样么。”

    上午去祭祖之前,他换好了衮冕,趁闲到母亲的坤宁宫辞行。谢皇后气色比往日好了不少,听了他的轻微怨言,莞尔道:“六百年没怎么改过。你媳妇的那顶凤冠似乎还是仁宗孝文皇后传下来的,反正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顶。现在翠鸟成了保护动物,点翠也没得点了,且看将来几十年罢。”

    沈斯晔苦笑,就着茶把一盘子蜜饯青梅都吃了。

    他若没有看过母亲大婚时的影像记录,也就不会来多此一问了。蒙上红盖头,个个新娘都是云袖飘飘、袅袅婷婷;他若不是熟悉锦书的身形和小习惯,只怕新娘被掉了包也看不出来!但传统之所以能维持,还是赖于愿意维持传统的人。

    或许正如母亲不经意所说,下去几十年,一切都会改变。

    谢皇后看了陷入沉思、连点心都不再吃的儿子一眼,心下一笑,招手示意杜蘅。穿了喜庆服色的小侍女忙上前来,侧耳听了女主人低语,连忙去了。不一时去而复返,抱着一个蓝府绸包裹。谢皇后这才抬眼看向莫名其妙的儿子,眼底浮现打趣的笑意:“阿晔来,试试这个。”

    “你今天要起来跪下不少次数,带着这个丝绵垫,腿上能舒服一些。”谢皇后笑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接过了杜蘅端来的一盏清茶。“也省的把膝盖都磕青了,到了洞房里让你媳妇看着心疼。——这还是你舅母上次来提醒的我,他们家的礼数,不比你今天少呢。”

    沈斯晔哑然半晌,终于失笑。“……我不用。您代我谢谢舅母。”在自己的婚礼上这样投机取巧,他会有负罪心。听了他坚定的回答,谢皇后有一丝意外。看见儿子眉宇间的坚决,只一沉思就明白过来,心下不由微微叹息。

    “哥哥!你怎么躲到这里了?奶奶那边还在找你呢~”

    母子二人正在各自沉思,殿门一开,嘉音裹着玫红的披风,一朵火苗似的跑进来。小姑娘因为兄长要迎娶新妇,特意穿了鲜妍明媚的衣裳,双颊因为寒冷和兴奋而一片嫣红。“哥哥你几点去嫂子家迎亲?带上我好不好?”又蹭到沈斯晔身边坐下,喋喋说话。她还是孩子心性,最喜欢热闹,“我刚刚去东宫,嫂子她们还在抱着佑琨坐床呢,佑琨抓着我的衣服就不放手——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安静下来,小心地看看母亲和兄长,清圆的眼睛里微微疑惑。“……哥哥?”

    “你在这里喋喋不休,谁插得进嘴?都及笄了还这么淘气,看你嫂子进门之后不笑话你。”听母亲这样笑着说,嘉音自然撒娇不依。沈斯晔看着妹妹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只是微笑。她向母亲撒了会娇,忽然好奇道:“不知道何姐姐这会在做什么?哥哥你有没有心灵感应啊?”

    谢皇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看了眼座钟,沉吟道:“十一点……现在大约在册封。”

    沈斯晔颔首表示同意。锦书要先被册为太子妃,才有资格穿戴凤冠吉服,才有后面的醮戒亲迎。想到她穿上大红衣裳的样子,心里一热。嘉音大感兴趣,便撺掇沈斯晔给锦书打个电话:“这是你们结婚前最后一次说话,再不打电话,就再也没机会了~”

    谢皇后轻斥道:“胡闹!”

    还没等沈斯晔笑着说话,一位太后宫里的女官匆匆进来,先向皇后一礼才躬身道:“殿下,醮戒吉时已至,请您即刻去奉天殿!”

    方才还在聒噪的嘉音忽然静下来了。母女俩都有些说不出话,看着沈斯晔沉静地站起身,略正衣冠,在谢皇后身前长身跪下。嘉音不敢继续坐着,慌忙敛裾起身避开。

    青年玄衣纁裳,眉目清朗,屈身而跪也毫无卑下之态。他向母亲拜了三拜,方直起身,那双与她如此相似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坚定。“母后养育之恩,教导之德,儿永世不敢忘。”

    谢皇后心下悲欣交集,一股酸涩热流从胸臆间直涌上来。十几年的光阴一闪而过,纵使她素日柔和沉静,此时也已是泪盈于睫。轻轻拭了拭眼角,眼前却仍是模糊的。谢皇后扶起儿子,抬头为早已比自己高很多的孩子理了理冕冠,轻轻整好五色旒珠。

    “好孩子,妈妈知道。”

    巳时末,奉天殿。

    早已备好的皇太子仪仗在殿前广场里列队,预备稍后的亲迎。殿前侍从官和近卫们来来往往,偌大的地方却是鸦雀无声。黄钟大吕的庄重旋律里,沈斯晔站在丹陛下,眉宇间从容沉静,一任寒风把冕服吹乱。内阁成员与上下两院议员代表已经进殿,他安静地等了一会,赞礼匆匆自殿内出来,躬身道:“殿下请随下臣来。”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默然看着次子随着赞礼进殿。一众元老高官们屏息静气,注视着青年挺拔秀逸的身影。他们中不少人第一次见到皇储着衮冕,竟有几位三朝元老激动的老泪纵横。元老院院长陈珉一直神色平静,此刻也多了几分动容。当年意气风发的毅宗陛下,终于又回来了!

    皇帝把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愈发疲倦。司爵斟上酒来。沈斯晔在醮戒位振衣跪下,静静等待,脊背笔挺如松。他的这个孩子永远都是充满耐心的样子,不温不火地得到了最好的一切,只是不知道,对皇位他能耐心到几时?

    皇帝在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勗帅以敬。”

    沈斯晔长拜道:“臣谨受命。”

    他恪守礼仪,并没有抬头看君父。赞礼行礼后上前引导,带皇储从奉天殿左门出去。这样,便算是完成了亲迎前的醮戒之礼。殿外乐官正在静候,见他走出大殿,忙奏响了麾竿箎柷、琴瑟笛箫,寒风中清越之声扶风直上,正是诗•小雅•天保。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背对奉天殿,沈斯晔站在汉玉石阶上,淡淡一笑。

    而此刻预备嫁女儿的何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何家所在是一栋古典主义的洋房,不是四合院。为了布置停当,宫内省大费了一番心思。头一天已经在门外的小庭院里扎了彩棚,正厅里设了正副使幕次、香案制案节案册案玉帛案,处处张灯结彩,收拾的焕然一新;正日子这天早上,又是一阵大忙,除了锦书按照习俗吃了碗酒酿汤圆,别人压根连吃早饭都没顾上。

    前些日子,纳彩问名之礼时,皇家送来的礼物就堆在一间空屋子里,无人理会;而纳徵时的另一批礼物已经不得不放在后车库了。幸而皇室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没有真的送来猪二十口、鹅四十只、酒二百四十瓶,让一家人都松了口气。至于那些金玉首饰绫罗绸缎,迟早还要跟着锦书重新进宫,更加没人去管。

    皇室送来的礼物里,还有祝福婚姻甜蜜蜜的响糖、缠糖、蜜饯、葡萄干,倒是被拿出来不少,招待了客人、分送了邻居。幸而何家所在的小区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们临时占用道路;邻居家也慷慨地表示不嫌喧闹,这才省去了不少不便。只是来年春天,楼前的一片草地势必被踩得寸草不生了,让何夫人心疼不已。

    但大婚当天早上,面对着浩浩荡荡来发册催妆的队伍,何家人就是再淡定也淡定不能了——草坪上那些迎风招展的清道旗、絳引旛、戟氅、仪刀、大红绣伞、青绣团扇是怎么回事?!

    “这些啊,都是为令嫒准备的皇太子妃仪仗。”

    先行到达的礼官笑眯眯地说。“奉制册妃的正副使稍后便到,请贵府主人出中门迎候吧。”

    一家之主听了礼官这席话,神色仍是淡淡的,只点一点头。“多谢。”

    何麓衡已经从帝国政府退休。尽管他在国际法院就职,在国内来看仍然不是正经职位。他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已经不易,却绝不接受爵位,可皇储的岳父怎么能是白丁?最后终于有人灵机一动,利用他读书人的心理,找到了“鸿胪寺少卿”的虚衔,风雅而不突兀,鸿胪寺且是外交部的旧称,这才把他说服;也好在涉及礼制时,皇室一向有用旧典制的习惯。

    礼官又笑道:“夫人请与女官们知会一声。令嫒出阁在即,不妨趁此空隙小憩。”

    吴霜站在丈夫身后,欲言又止,闻言勉强笑着答应,嘱咐了丈夫两句才匆匆回去。到了二楼,锦书正被女官按在梳妆台前画眉,方才她下楼时女儿还是素衣散发,此刻却已经梳起了发髻,画上了盛妆。姑娘似乎有点困倦的模样,恹恹地倚着椅背,任由女官们在她脸上描画涂抹。从镜子里看到了母亲,刚唤了一声“妈妈”,外头鼓乐声就响了。

    ——仔细听时,奏的却是《关雎》。

    锦书犹在懵懂,吴霜却清楚,楼下来的是册妃使者。方才她下楼时,已经看到了玉帛册案。金册翟衣、凤冠霞披都是这回送来,等到外面丈夫接旨完毕,女儿就该穿上嫁衣了。她心里一酸,只得勉强笑道:“渴不渴?妈妈给你倒杯水吧。要不再吃点东西,今天一整天都未必吃得上饭了。”

    锦书没胃口,轻轻摇了摇头,眼圈也微微红了。女官在这时总算完成了她的妆容,侧身退下。何夫人走上前去,端详着盛装的女儿,心下万般不舍。

    当年在斜风冷雨的伦敦,她和丈夫万般宝爱的小丫头,一朝就要嫁人,嫁的还是她当年宁死不肯从的皇室……她满心担忧酸楚,又不舍得露出来让女儿难过,便微笑道:“画的可真好看。只是今天要一整天,不会花了吧?”

    女官连忙保证说绝不会花妆,准能稳稳妥妥地撑到晚上洞房花烛夜,让皇储揭盖头时满心惊艳。一屋子人都笑了。锦书微红了脸,轻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无意看见镜中人眉如远黛、目如秋水,已经是盛妆的娇羞小媳妇模样,脸上愈发热起来。

    幸而电话忽然铃铃作响,她便扭过头去了。这些天,何家的电话几乎被打爆,都是过去的旧友亲朋。唐嫣站的最近,不以为意地随手接了起来:“您好,这里是——”她忽然一顿,满目惊讶,结巴道:“……她在。您……好的。”

    她捂住话筒,表情奇怪地小声说:“……小锦,殿下请你接电话。”

    满屋的人目瞪口呆!

    锦书也怔了一下,心跳倏然急促,但她是这个房间里最了解沈斯晔德性的人,很清楚他干得出多么糟糕的事来。顾不得向母亲解释,连忙提着裙裾快步过去。听筒贴到耳朵时,她微红了脸,轻轻说:“阿晔?”

    那边是含笑的声音,温润平和。“小锦,是我。”

    何夫人便和儿媳、侄女、外甥女和女官们,一起哑口无言地看着这对未婚夫妇在这个节骨眼上通电话。锦书的脸颊泛着晕红,眸子里笑意温软,认真地倾听着,只偶尔说几句话,不自觉地便流露出了小女儿情态,手指在裙摆一枚玉佩上绕来绕去。

    何夫人有些想笑,却又稍微放下了悬着的心。毕竟,天家的夫妇能琴瑟和鸣,也是福分……她正要走到窗边观望,门外已经有人走来。

    来者是一位面容陌生的中年女官。她身后跟着四名手捧衣裳首饰的从者,当前那位的托盘里,赫然就是一顶宝鈿九箇、翠云博鬓的九翬四凤冠,而后是翟衣,蔽膝,中单,霞帔。

    “夫人。”女官先向怔住了的吴霜敛裾一礼,然后温声道:“吉时已至,请小姐具服更衣。”

    楼下正厅一片肃穆安静。两位奉制册妃的正副使站在香案边,等了良久,才听见走廊里衣摆窸窣声动。须臾,环佩声里,已穿戴了凤冠吉服的何锦书在女官簇拥下缓缓走进来。许多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素日里只是清丽的女孩子盛装之后,竟是光华璀璨、宝光流转!

    一时间满堂屏息,大气也不敢出。锦书轻轻看了眼父兄,在香案前盈盈站定。赞礼女官先拜了四拜,方请出了诏书。

    锦书敛裾跪倒。一室寂静,连风声吹过窗棂都能清晰耳闻。典礼官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维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册命曰: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惟尔清河郡何公麓衡长女,地胄高华,质性婉顺,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可册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锦书此刻还不知道,这封令她不知所云的诏书其实就是出自沈斯晔笔下,听到上边念完了,只得盈盈下拜,脖子被凤冠压的僵硬酸疼。俯身时,翠云博鬓上的珠串都碰到了地面,她很怕凤冠会掉下去——幸好这种糟糕的可能也只是种可能。

    接过了女官毕恭毕敬捧来的制书,再拜之后,册封之礼已成。

    锦书在女官扶持下起身回内室,轻轻舒了口气。父亲出去送正副使了,母亲和家人都紧张地等在里面,看见她轻松地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锦书此刻心情轻快,眉眼之间不觉光彩动人;何夫人深深看着女儿,表情又欣慰又伤感。锦书笑起来,正要如以往般凑过去和妈妈说话,身边伴着的女官忽然朗声说:“见礼——”

    看着母亲和嫂子对自己屈膝行礼,锦书彻底呆住了。她想说话,嗓子里却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妈妈腰椎不好,怎么能这样?幸而这个礼只是屈膝,时间很短。锦书怔怔地站着,指尖冰凉,忽然心里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接了那封诏书,她就已经是太子妃了。有一堵无形的墙竖了起来,隔开了她和家人。这堵墙的名字,叫“权力”。

    她忽然很想哭。

    何家世代书香,庭训乃是那副流传甚广但其中深意很少有人真正明白的“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祖上并没有高官显宦,自然也没有世家才有的祠堂。锦书的祖父生前曾在燕京大学教书,但去世甚早,家境也清寒,留下的只有一张获得博士学位时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被供奉在中堂壁上,下面燃着一炉清香。

    不知道一辈子清风两袖的逻辑学教授,会怎么看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今天?

    何麓衡送走了册封使者,返身回来,在父亲遗像下默然伫立,良久不语。女官知道亲迎的时辰要到了,只得上前小声提醒。他又默祷片刻,才疲惫地点了点头。

    女官忙进了内室,引何夫人和锦书出来。一家人目光相对,不须说话便能明了彼此心意。锦书随着父母兄长在祖父神位前跪下,心里有些酸楚。她此刻已经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作为未嫁女给自家祖上行礼。今天之后,她的姓名前就要冠以夫姓了。

    照片上文质彬彬的书生从容地微笑着,拍这张照片时,谁也不知道,他已患上了肺结核。锦书仰头看着从没见过的祖父,有些难过。在这时,她听见父亲对照片低声说:

    “爸,您的孙女锦书今天要出嫁了。她也拿到了博士学位,也在燕大教了一阵书,她是我们家的骄傲。今天她要嫁人了,以后或许就是帝国的皇后。请您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锦书的鼻头倏然一酸,眼泪再也没忍住,滴落到了冰冷的地面。然后她听见母亲的声音。

    “爸爸,我是吴霜。”她轻声虔诚地说,“您还记的吧,那年小锦刚出生不久,我和她爸爸抱着她,带着阿天,到西山去给您扫墓。那天有只蝴蝶从您碑上飞下来,落在您孙女头上不肯走,小锦在那里一点都没害怕,虽然她不记得这些。现在她长大要嫁人了,嫁的是皇储。那孩子人品很好,求您保佑孙女能一辈子顺顺遂遂,跟夫婿能和睦相处。您的重孙女也半岁了,等到春天,我们全家再去看您。”然后她俯身拜下去。

    “爷爷,我是阿天。”何江天挠了挠头,“嗯……我也已经结婚了,您孙媳妇给我生了个小丫头。我现在是律师,不过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赚钱也还够多。您放心。”

    听到他的浑说八道,何麓衡警告地咳嗽一声,锦书在后面含着泪几乎笑出声来。“妹妹要出嫁了,到时候未来的皇族就是您的后代,所以麻烦爷爷保佑她夫妻和睦,儿女双——嘶!”锦书红着脸,在哥哥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现在全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锦书这里。她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该说的,父母都已经说过,该祝愿的,也都祝愿过。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抬起眼睛看向祖父的照片,轻轻说:“谢谢您遗传给我的逻辑思维,爷爷。考试的时候很有用。如果可以,请把这种天赋再传下去好么?”

    全家哑然!

    祭祀完毕,醮戒还只进行了一半,从皇宫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亲迎的队伍已经出了承天门,不时就将到达。女官忙着收拾了正厅,请太子妃的父母上坐,才重新引着锦书出来。女孩子重新理过妆,愈发风姿明艳。夫妻俩对视一眼,暗暗叹息。

    锦书微微红着眼圈,在父亲膝前跪下,俯身四拜。这一拜,是在出嫁前拜别父母,听从父母的训诫。何麓衡久久看着娇宠的女儿,良久方缓缓说:“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到了皇宫,要日夜勤谨,孝顺公婆,不要违背长辈。

    锦书忍着泪,俯身再拜答应。而后盈盈起身,在母亲膝下也是四拜。何夫人微微哽咽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而后终于忍不住,也不顾得什么礼节、什么身份,径把女儿搂在怀里,失声恸哭!

    事出突然,正厅的侍从女官们都愣了一下。母女俩哭成一团,负责太子妃妆容的女官头皮发麻,正要去劝,却被上司无声地阻止了。总务女官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同僚们暂且背过目光。毕竟,本来哭嫁也不算失礼,如果新娘毫无悲戚之色,反倒才是不合时宜。

    好在半晌,何夫人先止了泪,才把锦书劝住了。见女儿哭得双眼红肿,又后悔起来。女官赶紧拿了冰袋给锦书冷敷眼睛,又补了妆,扑了粉,折腾了好一会才收拾停当,只是眼尾一抹红、眼皮的粉光微融,哭过的痕迹却是遮不住了。她暗自叫苦,却又无计可施。

    锦书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泪眼汪汪地不愿松手。反倒是父亲叹息一声,劝道:“爸爸过一阵就退休回燕京来,你想回家也方便了,好不好?别哭了,乖。”他本想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锦书头上是凤冠,只得黯然地收了回去。

    锦书含着泪点点头。这时已经有个气喘吁吁的礼官疾步进来,请主人出去,预备迎接皇储。何麓衡答应了一声,脚下且不动。旁边早有一位女官捧着漆盘上前,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大红盖头。

    连一辈子老谋深算的外交官,在拿起那条大红绸布时,手指也有些颤抖。女官再次催促,何麓衡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展开,亲自为女儿轻轻盖上。锦书留恋地最后含泪看了一眼双亲,盖头放下的瞬间,她看见父亲眼里也有泪光。

    大红盖头放下来,就此隔绝了视野和少女时代。

    女官暂时引导太子妃去内室休息,蒙上了盖头的锦书完全没了方向感,若没有女官扶着她,她非得一头直直撞在门上不可。女孩子纤细的背影在云锦吉服下显得愈发娇小,那片红色浓重鲜亮的教人几乎喘不上来气。何夫人看着女儿走进了内室,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殿下他们快来了吧?”

    女官连忙回道:“还要一刻钟,夫人可以先看一会电视直播。”

    吴霜哪里有心情看电视?正要拒绝,身边的丈夫却一言不发地把壁挂电视打开了。

    喧天的鼓乐声顿时从电视的方寸之间充满了房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皇储亲迎的场面在几大电视台上都有直播,从画面上看,那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到了二战纪念广场。镜头拉远,拍摄到了广场上兴奋欢呼的民众,皇储亲迎的队伍每到一处,就引得一处欢呼声直冲云霄。主播稍显辛辣地说:“连广场的鸽子都吵得飞远了……”

    吴霜恍惚想起在国外看到的新闻。这个年轻人在帝国的声望,已经隐隐超过了他的父亲。

    长焦镜头拉近,对准了正策马缓缓而行的皇储。皇太子纳妃之礼要服皮弁,他也不例外。镜头从沈斯晔头顶拉到脚下,主播为观众一一讲解着什么是中单,什么是蔽膝,引经据典,给观众上了一堂礼仪课。骏马上的青年气宇轩昂,剑眉星目,连女官们也看得出了神,好半晌,不知是谁轻轻一叹:“……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吴霜与丈夫相视苦笑。

    大约一炷线香之后,室外的鼓乐声渐渐与电视里重合。众人忙都散了,各司其位。等到冰雹般的马蹄声在庭前静下来时,一位礼官疾步走进了正厅,在东侧面西站定,朗声说:“皇太子奉制行亲迎礼!”

    何麓衡微微叹了口气,跟着两位赞礼迎了出去。吴霜有些惴惴地等候着,度秒如年。仿佛过了许久,那个要成为她女婿的年轻人终于庄重地走进了前院。

    或许是因为严寒,他的脸颊有些红,眼睛却是沉静明亮。侍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对装饰锦缎朱缨的大雁。“用雁者,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亲迎之礼的礼物只有这一对大雁,与此前那些奢华的金银珠玉大相径庭。其中祝福的深意,却比珠玉深远多了。

    礼官上前,请主婚人和太子妃生母东西相向而立。沈斯晔对岳父母微微欠身。

    此刻已交申时,阳光透过中堂的大玻璃窗,把一房间映的温暖光亮。青年的眼睛清亮仿佛一汪冰雪融成的泉水,辉蕴含光。两位女官引着盛装的太子妃从内室里缓缓出来,在何夫人位置之下盈盈站定。礼乐已止,满室屏息静气,沈斯晔却目不斜视,庄重地接过礼官奉上的大雁,缓步上前,把那美丽的鸟儿安放在堂中的案上。

    锦书蒙着盖头静静站着,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清朗声音。“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而后便是衣摆窸窣。父亲似乎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他平和温润的声音向这边转了过来,却不是对她说话。“岳母大人,容小婿代内子拜谢您生养之恩。”

    刹那的安静。锦书几乎能感觉到他热烈的目光透过了丝绸,落在她脸上。虽然有盖头的遮挡,她的脸颊还是直烧起来,心脏一下下跳的酸甜无力。拜谢了父母,他就要带她走了!

    耳畔寂静了刹那,她听到一个恭敬地声音说:“车驾在中门外,殿下请先行一步。”

    锦书稍稍有点失落。但也早已被告知,他是不能对她说话的。只得由着女官扶着自己,一步步小心地走出中堂,脚下好像踩着云彩。寒风凛冽,她不由得一颤,立即有人拿来一条厚重的披风为她披上。一路下了台阶。

    庭院里挤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静看着她走到中庭,却又回头去望父母的方向。可隔着盖头,能看到什么呢?皇储亲手挑起绣着丹凤朝阳的车帘。大红吉服的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敛裾上了凤车,似乎知道夫君就在身侧。然后,车帘放下了。

    沈斯晔对阶下依依不舍的岳父母再次长揖为礼,而后大步走到中门外,翻身上马。乐官奏响古曲《凤于飞》,仪仗在不宽的路上仿佛绵延到了天边。身后凤车轧轧,缓缓驶出中门。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