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女频小说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正文 暗流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皇太后抱着曾外孙在膝上,笑眯眯地听泽远背古诗,他每背出一首就能得到一粒糖杏仁作为奖励,是以格外兴奋。软糯的童音回荡着,起居室里其乐融融,长辈们都含笑注视着聪明可爱的小娃娃,可是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流畅地背诵完毕,泽远骄傲地啊呜一口把杏仁吞了。兼具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才气,二十年后的柳泽远小朋友想必也是少女芳心的一大杀手。可是当务之急似乎并非此事。沈斯晔思索了片刻,谨慎地凑近姐姐小声问:“……小远会不会牙疼?”

    “杏仁是健齿食品。”太后慈爱的目光仍然注视在泽远身上,耳听八方地扬声道,“我特地让厨房做了木糖醇杏仁,就是为了怕他蛀牙,毋须担心。”

    沈斯晔摸摸鼻子坐回去,也抓了把杏仁默默地塞进嘴里。

    “靖王殿下在宫外请见。”

    随着侍从的一声禀报,本来还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凝固。

    皇太后轻轻拍着泽远的手骤然顿住。正在大声背诗的泽远吓了一跳,抿着嘴唇迷惑地看向长辈们。落地座钟在这时悠悠敲响,已是夜里七点半了。沈斯晔知道傍晚就开始下雪,燕京的雪夜寒风刺骨非常人所能忍,不由有些不忍。他只沉吟了一瞬,便问道:“只有兄长一人?”

    侍从尴尬地回答:“还有……祁夫人和小公子。”

    他疯了?!沈斯晔微微变色,无暇他顾,已起身殷切道:“祖母,大哥固然有错处,可佑琨毕竟才五个月,又从南边来,只怕当不起这么冷,请他进来您再责怪他可好?”

    皇太后不语。华音几乎是哀求的目光落在祖母身上,眼圈已浅浅红了。室内窒息般的沉默片刻,嘉音忽然轻声说:“小远乖,你方才背的是什么诗?”

    泽远方才像是被大人们吓住了,坐在太后膝上一动不敢动,听到小姨的发问才怯怯回答:“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嘉音不去看周围或惊诧或复杂的各色眼神,柔声道:“小远最聪明,再背一遍好不好?”

    皇太后一动未动。华音紧张地咬着下唇。沈斯晔正要迈出去的脚步为之顿住。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泽远得到小姨以目光传来的微笑和鼓励,又见母亲没有反对,便鼓起勇气朗声背诵。“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童音利落干脆地落下,如同一道冰凌划过初春封冻的河流,冰下暗流汹涌。

    “……罢了。”

    皇太后终于沉沉叹息一声,疲倦地松手,泽远趁机跳到地上。“叫他们进来罢。”

    一时间,偌大的会客室竟是陷入了屏息般的安静。除皇太后仍凝然端坐外,诸人均默然起身肃立。只一刻,便有脚步声从走廊由远而近,听得到衣衫的细碎窸窣。侍从再次进来先行通报,沈斯晔见祖母淡然端杯饮茶,便谨慎地代为答应。

    绘有梅兰竹菊的隔扇再次推开时,离京一年的皇长子已至门外。

    与一年前相比,沈斯煜并无太大变化,忻都的阳光也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记。他遗传自生母的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如今风采不减,比起年少轻狂时还多了一份流年延宕的沉郁。诸人或欠身或屈膝,若不去看他手臂里抱着的婴儿以及身后的祁令怡,单这一幕,仍旧是昔年弟妹们起身恭迎身为皇储的长兄。所谓时过境迁,莫过于此。

    祁令怡还在孝中,衣衫素净。毕竟生产才不足半年,她眉间有一丝远行的憔悴,令人望之便能心生怜惜。她至今未有王妃封号,身份比起这会客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如,低垂的柔顺眉目下,哪里还有昔年燕京大学辩论社一辩那份卓然风姿?

    看着这一幕,沈斯晔的心忽然莫名一颤,明白了锦书为何再三犹豫。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往下沉。

    皇太后不喜欢祁令怡,不过看在长孙的面子上没有太过冷淡,只淡淡的问候了几句便推说自己倦了,把小辈们统统赶了出去。泽远赖在小姨怀里挣扎着要去拿杏仁,被嘉音一把捂住嘴抱出门外,连哄带骗地拖走了。

    柳文琦沉吟片刻,善解人意地暂时回避。于是廊下便只有兄弟姐妹几个。相对无言了一时,华音终是忍不住红了眼圈珠泪盈盈,吓得沈斯晔连忙把姐姐扶稳。

    哥哥在华音心里,曾经是神祇一般的人物。他是皇室未来的希望之光,是公众的瞩目焦点,走到哪里都是意气风发交口称赞。可自他辞去皇储一职,处境就尴尬起来。如今落进这等如履薄冰的境地,连她都觉得难堪。华音如此想着,心酸难言,一滴晶泪便滴落在腮上。

    “……怎么哭了?乖,别哭,对孩子不好。”

    沈斯煜还有心情安慰妹妹;华音咬着下唇瞪他一眼,背过身去拭泪。

    这时一只纤纤素手握着帕子送了过来,华音只当是妹妹,不客气地接过散着淡淡柑橘清香的素色绢纱,狠狠地一撸鼻子,哼道:“嘉嘉你算——”

    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水波荡漾的美丽凤眼。忧虑之下是浅浅微笑,眸波明动,流光微转,祁令怡自有一种让首次见面的人心折的气度,不愧当日燕京大学第一美人的赞誉。捏着已然毁掉的手绢,华音窘到双颊发红,倒顾不得哭了。

    她对于哥哥究竟娶谁并不在乎,却不意他要被逼到如斯境地,是以本是对祁令怡有些怨怼;这下见祁令怡温柔和顺、对哥哥一心一意千里相随,兼之身世经历有几分相似,又念及小侄子未出生便经历了这番跌宕起伏,心底便渐渐生出一种同为人母的相惜之意来。

    “可惜弄坏了这手绢。”华音慢慢止了泪,含笑微微欠身,“真对不起……嫂嫂。”

    “一块手绢而已,公主不用在意。”祁令怡仍旧站在华音身侧,忙伸手将她一扶,善意地笑笑。“公主如今是双身子,要放宽心才是。万事都念着孩子,再大的难处也就过去了。”

    她说这番话时轻描淡写,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背后的辛苦不易。沈斯煜心疼妻子,忙拦着她不让她说下去,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好聊聊育儿经验,将来三弟娶了媳妇,你们这长姐长嫂不得帮衬着些?”一壁转头向沈斯晔一笑:“大家可都在等你的好消息呢。”

    祁令怡心知肚明地抿嘴笑。沈斯晔尴尬地笑了笑,不想多言;华音却不知道,好奇道:“阿晔?”

    “还早的很,姐姐只要备好礼物就好。”沈斯晔一扬眉,轻巧地转了话题。“——大哥在家准备待到几时?”

    沈斯煜安然的眉宇间这才现出一丝倦怠,顿了顿方道:“给佑琨办完命名礼。”

    廊下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顿时冰封。

    沈斯煜与家里的关系至今仍处在微妙当中。他固然为人温和,其实只是将傲气藏得更好。毕竟在皇储位置上二十年,等闲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轻易低头。沈斯晔徒劳地劝说几句,眼见无用,只能心底一叹。

    有些话不便当着姐妹说,他待祁令怡、华音姊妹相携离去后,才叹气道:“……是为了嫂子?”若让皇帝知道,一顶红颜祸水的帽子只怕是少不了了。沈斯煜闻言却摇头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转过脸,对着怔忡的弟弟淡淡一笑:“你尚为端王时,为何不愿回国?”

    “——他还想回去?”

    宗宫三楼书房里,皇帝听了次子的回报,当即变色。“我就说娶妻娶贤,他如今倒好!”

    他心头火起,不顾面前的人不是长子而是沈斯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待到骂得口干才止了。接过次子奉上的红茶,皇帝恨然道:“早知道就该送他出国!要不在燕大念书,哪会有这些狗屁事体!”

    沈斯煜与祁令怡是燕京大学政治系的同学,皇帝一直引以为憾。沈斯晔静候一侧,直到他平静些许才欠身道:“父亲息怒,其实大哥回忻都也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锐利地一瞥他:“唔?”

    “大哥如今是昭阳慈善基金总裁,尽职尽责自不必说了。”沈斯晔并未与皇帝对视,半垂着眸子徐徐而言,“从大局说,如今忻都变乱初定,有一位皇室成员常驻想必对民心安定有益,也有利于提升皇室的形象。如今民调总在六成之下,我们不得不警醒。”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哼。

    “倘若大哥留京,外界看到祁夫人,未必不会把她当作发泄不满的靶子。祁夫人固然本性良善,毕竟是出身殖民地,家世亦有不妥之处。将来若再有变故,只怕容留他们的皇室亦难择干系。”

    沈斯晔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淡然,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其中利害,尚请父亲三思。”

    “你倒是能沉住气。”皇帝的话听不出喜怒。“就为了忻都,要让他赔上一辈子的前程?”

    并没有回应皇帝的话,沈斯晔淡淡道:“儿臣之伤亦是为忻都事态所致。”

    皇帝的眉头一皱。

    眼前这孩子,是越来越有不动声色的沉稳。看似散漫,却是心志坚如金石。水晶剔透心肠、八面玲珑手腕,与他母亲大不相同。

    皇帝待人冷热一向有些依自己喜好而定,爱憎之间天差地别。与谢皇后的婚姻完全是出自母亲命令,次子的成长,他却都看在眼里。当年将他们母子弃置在一侧之时,他断想不到,这孩子才是真正能挑起重担的那一个。

    目视着沈斯晔远去,皇帝方无声地叹息一声,一时竟有些失神。

    “尚源。”轻盈脚步自身后而来,身畔有人柔声道,“该吃药了。”

    皇帝接过姚夫人手里的温水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莲玉啊。宝宝呢?”莲玉是他为姚氏取的字。毕竟“凤凰”这个名字在皇室有些敏感。姚夫人为他揉着肩膀,轻声说道:“在后头练琴。”

    因为是新年,她穿的也喜庆了不少。一头乌云上斜斜挽着枝嵌宝孔雀钗,孔雀口中衔着枚翠色欲流的翡翠珠子,弯弯的黛眉间含着柔顺体贴,望之竟如四十岁不到一般。皇帝舒服地享受着妻子的服侍,随口道:“大过年的还不让她歇着,何必那么辛苦。”

    “宝如这孩子一向是要强,是想着胜过小公主罢。”姚夫人温温柔柔地笑道,“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们就不必管了。倒是你,下午还有家宴,可要记得少喝些酒。”

    她句句均是为丈夫着想,皇帝听得很是受用,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不必说了。姚夫人蹲□为他整理衣角,皇帝瞥见她头上的雀钗,赞许地颔首道:“好珠子,可惜这孔雀有些衬不起。”

    “莲玉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侍妾罢了,哪敢用凤钗呢。”

    姚夫人微笑着轻轻一叹,向有些歉意的丈夫投去深情一瞥。“能在你身边这些年,还有了宝如,我已不敢奢望别的了。这么多年聚少离多的,将来宝如嫁了人,我们再好好的过几年日子,那时你别嫌弃我老才是。”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

    闭上眼,他似乎仍能看到三十年前桃树下,那个穿着粉红袄儿的小姑娘。

    那时候姚氏才十九岁,是他幼年时保姆姚黄氏的女儿。杨皇后彼时刚生下长女华音不久,身体十分虚弱,时常要到西山行宫静养。他埋首公文之间,似乎总能见到那一抹鲜亮粉色。妻子身体时好时坏,不能行夫妻之礼;他寂寥之下,终于有一日与莲玉走到了一起。

    似乎这件事是对母亲权威的叛逆,除了皇后名分,能给的他都给她了。他记得娶谢淑匀那一天,她冒着巨大风险从法国逃回来混进宾客里,在人群里含泪痴痴看他的那一眼。大约就是那一眼让他沉沦。新婚之夜,他要在心里想着莲玉才能走进洞房。然后,就是数年痴缠。

    莲玉格外的柔顺,事事均以他为先,相形之下,谢淑匀就如同一泓照人孤影的冰水。兼之又是政治婚姻,她背后那个家族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灯,这让皇帝格外不快。自十年前与谢皇后彻底决裂,便一直是姚夫人代行妻子之职。就是他那态度强硬的母亲,也不得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难得的人齐全……”皇帝微微叹道,“莲玉,今年跟着我去参加家宴罢。”

    姚夫人一颤:“我……”

    皇帝按住她的手,闭上眼睛。“总要有抛头露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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