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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桃源不再

    沈斯晔在苏家一直盘桓到下午,因为出去探看的佣人回来报告说,路上还是堵得水泄不通。燕京的交通设施并不差,奈何私家车数量太多。尤其皇宫区所在的内环,天气一差就堵到动弹不得。纵使公共交通极为完备,一时亦难以改善。因为苏家也在内环,距离长安宫不算远;沈斯晔本想索性步行回家,被罗杰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决了。

    “阿晔你急着回去?”苏夫人正翻看着管家送来的账目,随口道,“要实在着急,就用直升机送你一程。那架飞机慕容前些日子才检修过,据说功能很好。”

    “不必了……谢谢您。”

    在本宅主楼前修建停机坪,还能如此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苏家大概是帝都独一家。

    不比江南谢氏的低调,苏家人从来都是以极高调的姿态出场。他到现在仍然记得九十年代初的某个清晨,苏慕容那被直升机专程送到教学楼顶的事迹。那件事轰动了半个帝都,学校的女孩子们则足足讨论了半个学期,直到苏慕容又出了新花样为止。

    有时候他都觉得奇怪,以他和苏慕容截然相反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是为谢家朗晖公子婚礼准备的礼单,请您过目。”

    沈斯晔独自站在窗前,端着杯产自忻都的夏摘红茶闲看雪景。起居室的另一端,世袭的大管家正有条不紊地向女主人汇报家务。他一直很崇拜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管家,他小时候,管家甚至为他削过一个陀螺。说是管家,这位高瘦的中年人其实更像是苏家的一份子。

    听到这句话,沈斯晔竖起耳朵。

    “倒也罢了。”有纸张被翻开的细碎声音,苏夫人似是沉吟了片刻。“阿晔,你过来。”

    沈斯晔依言过去,管家侧身避让开。苏夫人戴上老花镜,动手在礼单上略作删改:“朗晖一月结婚,你备的什么礼?”

    沈斯晔挠挠头。谢四公子朗晖和他并不算非常熟悉,他也只是从母亲那里才得知这一消息。“二两母本大红袍,算我和嘉嘉的。您看合适么?”他真心请教道。

    苏夫人闻言失笑,却也露出赞许之色:“你倒是会投其所好。”

    朗晖的父亲、她和谢皇后的兄长、沈斯晔的舅父谢渊之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沈斯晔送这么一份礼物,名贵而不张扬,又不会压住长辈们一头,不枉她昔日耳提面命的教导。谢皇后早年多病,沈斯晔的人际关系学多半是苏夫人所传授。那时候她只是将年幼的外甥带在身边,让他看她如何处理各种事务,接触到大家族之间人情来往的现实。

    在某种意义上,苏夫人是沈斯晔的第一位导师。她一直感到庆幸,虽然外甥念旧重情,总算没养成一个妹妹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虽然沈斯晔在这次储位废立里稍显无为,表现并不十分令她满意,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役,应对的功力已经不错了。

    执掌苏家大权的女性如此想着,目光又温和了些。

    “毕竟是二房嫡孙,你这份礼还是轻了。”虽然心里点头,苏夫人仍为外甥指出不足之处。“结婚的是晖哥儿,你这份礼却是冲着你舅舅去。上次朗曜结婚,你送的什么礼?”

    “好像是一对嵌宝玉如意。”那时候他在英国,礼物是母亲代为预备的。

    “朗曜是将来的家主,你那时候还小,这份礼不算轻了。”苏夫人将拟好的礼单交给管家,口中徐徐道,“但你现在身份今非昔比,这个度要拿捏好。要以长房为尊,又不能显出重此薄彼。朗曜媳妇是俞家人,晖哥儿的媳妇是顾家人,顾家和谢家一向交好,这一点也得考虑在内。你这二两茶叶,贵重倒是有,八成得被你舅舅截留私藏,岂不在朗晖那里落个埋怨?”

    沈斯晔一头冷汗地听着姨母有条不紊的分析,惭愧道:“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那说明你还缺历练!”苏夫人接过账簿翻开,以秀丽的簪花小楷批阅着账目。“我这里有两块荔枝冻石印章,你拿去添上。毕竟你是要当皇太子的人了,这份礼,也算是承你外家多年看顾的情分。为你的事,你舅舅他们可操心不少。”

    苏谢两家的微妙平衡已存在了很久,沈斯晔自然知晓。是以没有推辞,只再三向姨母道谢。苏夫人摆手不耐烦道:“罢了,要是你自己能处理妥当,我才不操这份心。倒是朗晖比你只长一岁。如今他都要成家了,你怎么打算的?”

    沈斯晔连忙把嘴里的松子糖咽下去:“……看缘分吧。”

    “狗屁缘分。”苏夫人轻斥,“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的打算。”

    言及这种私人问题,沈斯晔有一点微微的尴尬,只得笑了笑:“我是想等到毕业之后再说,而且现在也不是时机……”

    “怎么不是时机?”苏夫人闻言一哂,“你要是再不早作打算,只怕要被逼婚了。”

    沈斯晔目光一闪。

    “你哥哥一走了之,永安公主早就出嫁了不必提,嘉嘉毕竟是个女孩子。”将目光从账目移到外甥脸上,苏夫人缓缓为他分析着其间利害,“只有你尽快娶妻生子,才能保障皇位继承顺位的稳定。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你哥哥生个儿子,而你只有女儿,只怕还有的乱。”

    沈斯晔皱起眉头,心里稍有些不快的情绪。他对政治联姻并非陌生,但倘若自己要身涉其中,还是会下意识地反感。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卖身罢了,而且还是死契。如此偏激地想着,沈斯晔叹了口气。

    “发愁了?”苏夫人瞥了他一眼,“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的,淑妹妹和你爸,我和你姨丈,旷逸、朗曜他们,哪个不是联姻?就算是小娴……”她终于逸出一声叹息,“如果能顺利入主东宫,还不也一样。”

    “但你将来是皇储,结婚的政治意义反倒比联姻意义更大。” 将看完的账目交给管家,苏夫人端茶浅饮一口,徐徐言道。“你其实还有一定的自择权。你家老头子才不会管你究竟娶谁,这个机会你得把握住。只别逆了你家老太太的意思。”她所谓的“你家老太太”,自然是指皇太后而非谢皇后。

    “总之,别闹的太过火。我们这样的人家,总归还要娶个能扶持你的贤妻。”抛下这么一句,苏夫人起身走向露台。“阿晔,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沈斯晔沉默着,既没肯定也未否认。

    “别明着跟家里对着干。否则没有好果子吃。”遥望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他姨母的声音慢悠悠地听不出喜怒与否。“你哥哥就是一例。旷逸当年也差点吃了个大苦头。不过……”

    这孩子与别人还不一样。就算是有了权谋策略,终究还是他母亲的孩子。

    苏夫人念及此,心里一叹。她能教会他手腕策略,却教不会他硬下心肠。

    因为有客人来访,沈斯晔便走到花园里去。

    苏家的花园极大,小时候他常在此玩捉迷藏。假山,回廊,凉亭,花丛,处处都留着童年的足迹。雪地上有几只麻雀在跳跃着觅食,沈斯晔沿着长廊漫无目的的走着,心绪如麻。寒风凛冽,但他需要冷静自己纷乱的思绪。

    皇帝才不会管这种事,谢皇后只希望他过得好。唯一能这样做的,只有皇太后,他的祖母、毅宗皇后顾氏蕴容。

    沈斯晔对祖母的感情其实颇为复杂。她既是严师,又是慈母,却也一手促成了他父母的婚姻悲剧。太后对儿媳颇为照料,允她独居京外,却不肯点头允他们离婚;她疼爱年幼的沈斯晔,但这种慈爱却与对长孙的期望和倚重迥异。他对祖母,更多的是敬佩、孺慕和感恩,却独少了一份亲近。

    垂下眼,沈斯晔无声的叹了口气。

    鼻端有幽幽暗香浮动,他沉浸于自己的心思,此刻才留意到这扑鼻清香,不免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一片初开的腊梅花。花丛成林,远远望去竟是一片鹅黄烟霭。细小的花蕾将开未开,香气却已沁人心脾。并无梅花的孤冷清傲,腊梅花在繁华之地、富贵人家从从容容地开着,雍容清丽。

    他在花林下踏雪而行,不时有雪粒从枝头落进衣领。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这一方天地万籁俱寂。直到……

    砰地一声,雪球砸开凌凌清波,迅速融化在喷泉池水里。

    沈斯晔满意地拂了拂身上的雪霰,心里充满恶作剧后的愉快。背着人之处,他从不介意做出什么孩子气的举动。正要溜走,他偶往旁边投去一瞥,顿时愣住。

    隔着花木暖房的玻璃墙,似是看出他的惊讶无措,苏娴微微地垂眸一笑。她背光而立,将双眼衬托地更是沉静如水,却也浮现一缕思虑轻愁。对他招了招手,惊鸿般浮现的女子已翩然隐入花丛深处。

    初冬的阳光穿过玻璃屋顶,将一套银制茶具镶上别样光彩。显然这是为主人侍弄花草之余而准备的茶室,处处都显出主人细致高雅的心思。轻舒皓腕,苏娴为他倒了杯茶。“要糖和奶请自己加,我怕不知道殿下现在的口味。”

    沈斯晔本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听了不免微微蹙眉,“还叫我阿晔就好,姐姐何必这么生分?”

    “可你也不再是孩子了啊。”恬静柔顺的神色里是淡淡的哀而不伤,差一步之遥就能入主东宫的女子轻轻叹息着,将一支文心兰递给他。“……殿下,你和慕容,都不是孩子了。”

    接过花朵,沈斯晔一时默然。

    小时候他时常在苏家做客,两个年岁相若的淘气包在花园里疯跑,温柔美丽的少女总会在阳台含笑注视着他们,为他们擦去脸上的灰痕。苏慕容时而会很大方,同意沈斯晔跟着他叫“姐姐”;时而又很吝啬,“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不准你来抢!”然后又会引发一场战争。那时候他总是很羡慕苏慕容,有个这样温柔的姐姐,不但不会以捏他的脸为乐,而且会细心的指点他的功课,绝不会信口杜撰一个听上去非常逼真的答案,害他被先生斥责。他聪慧而促狭的姐姐永安公主则会做出以上所有行为,把小男孩耍的团团转。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他们曾共同分享儿时的微笑。但所有当事人都已告别童年,已经没有了放纵的理由和天真的资格。

    “阿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的那位……朋友。”相对沉默了半盏茶的辰光,苏娴静静地看向昔日亲热地喊她“姐姐”的青年。“所以你不必觉得是从我的不幸里获益,我未必肯接受你的这种怜悯呢。”

    沈斯晔怔了怔。

    “冒犯的打个比方,我若嫁进东宫,将来只怕也难以避免陛下、姨母和姚夫人的格局。”苏娴轻声说着,她的眉宇间并无被弃的凄楚伤痛,反倒有一份勘透的宁静。“你哥哥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心里装着祁小姐,却只能面对着我,将来,大家都得痛苦不堪。如今这样……真的很好。”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沈斯晔听,也像是说给她自己。

    沉默了多时,沈斯晔方轻声问道:“那么,姐姐以后怎么打算?”

    苏娴秀丽的脸上,漾起一个淡淡伤感的微笑。

    “慕容现在还在榄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最放不开那间医院。”她轻轻握住身边一朵马蹄莲,细腻的手指几与洁白花瓣同色,一举一动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美婉约。“我从贞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缔结了婚约,自那时起,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未来太子妃的规矩,从不能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世界是怎样的……”

    宛若空谷幽兰的女子抬起头,看着满室异域鲜花。

    “婚姻既然不能自主,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走过的地方。”

    沈斯晔离开苏家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天色早就暗了,灯光打在雪地上,别有一种明快的粲然生光。坐在宽敞的车里,他反复地思考着苏娴的那句话:

    “幸与不幸,只有自己才知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细细的品味着,愈发觉得这句话是真理。

    回到他在长安宫西翼的住处,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从沈斯晔的书桌边投来锐利一瞥,将正在翻看的一本笔记阖上:“——你的架子够大。朕从四点就在这里等你,不知道上院那帮以懒惰著称的人为何忽然如此勤勉,一场质询能从上午十点拖到晚上七点。”语气是并不严厉的斥责,却已经把罗杰听出了冷汗。最初的惊愕后,沈斯晔已迅速镇定下来,闻言只是欠身从容回答:“是儿臣之过,劳父亲久候了。”

    皇帝的神色无喜无怒,目光落在清隽疏朗的墨色字迹上,表情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隔着水晶镜片,他眯起眼审视着次子,眉头皱了皱又松开。“斯晔。”

    沈斯晔欠一欠身,等待着皇帝的下文。出于礼节要求,他微微低着头,并未与父亲对视,是以也没能看见皇帝内敛深沉的眼底那一束复杂的光彩。

    一言不发地,皇帝起身走向门口。沈斯晔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不以为意地相送出去。走到高旷的门廊下,皇帝在侍从官的簇拥下登车。世爵车缓缓发动的前一刻,皇帝方淡淡道:“今天的质询直播,朕看过了。”

    以前的直播,也无一例外的收看过。隔着玻璃,皇帝看见次子因为这一语而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丝困惑之情。这个表情还真像他母亲。

    微微皱起眉头,皇帝不再去看次子,淡声吩咐道:“开车。”

    沈斯晔站在阶下雪地里,恪守礼节地目送皇帝座车消失在转角,方返身回去。对上罗杰诧异担心的目光,他也只是笑了笑。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①。但今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春天回去就是毕业论文开题,他现在才只有一个初步思路;明天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如何礼貌而不失风度的回答问题也要浪费不少精力,记者们可不会像议员们那么克制,只怕不是那么好应对。他默默地思索着可能会有的问题,不觉有些头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MSN的页面,心里忽然砰的一跳。

    一片黯淡当中,唯独何锦书的名字还亮着。他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招呼。“在实验室?”

    “嗯,我们教授想看NBA明年的春季联赛,让我给他网上订票。我的VISA卡和MASTER卡都不知怎么了,试了几次都支付不成功……”她无可奈何的回复。“你呢?你家导师会有这种毛病么?”

    “我在家。”沈斯晔几乎被她的抱怨逗笑了。“至于我的论文导师,他只看瓦格纳戏剧,一上课就给我们讲戏剧艺术。”

    锦书发送了一个崩塌的表情。她的头像是只虎斑小猫,有着圆滚滚的褐色眼睛。“斯允昨天还来过我们公寓,你不用担心她。”

    她似乎以为自己是为了嘉音才打招呼的。沈斯晔微微皱起眉,只得回复:“我知道。”

    锦书说:“现在燕京是夜里一点吧,还不休息?”

    心里忽然愉快起来。他半真半假的回复:“郁闷的睡不着,能不能推荐一款安眠药?”

    那边沉默了一分钟,让沈斯晔以为她不会回复的时候,何锦书贴了份长长的英文药物说明过来,里面的化学式看的他一阵眩晕。然后她补充说:“请按医嘱服用,千万一定不要过量。我不知道你的症状怎样,而且专业也不是神经内科,不敢随便给你开处方。”

    沈斯晔哭笑不得。锦书忽然又发送了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否极泰来,要加油哦。”

    “我的否已经极了,可泰说它没时间来。”

    锦书发送了一个大笑的表情,随即轻快地说:“有人叫我,先下了啊~”

    只来得及回复一个“好的,再见”,何锦书的名字就暗了下去。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表情,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容也已经不再是那么僵硬。藉此,他得以暂时摆脱上议院议员质询、继承法案、皇室改革、复杂的亲戚关系,得以只做本真意义上的自己。

    今天大概终于能做个好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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