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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残酷而慷慨的时光

    幸好宗庙里有暖气有地毯。话说回来,这么厚的地毯大概是为了历代主人在此罚跪才铺设的吧。小时候他没少在这里反省思过,可他如今连冠礼都行过七八年了……

    沈斯晔踏进水晶宫宗庙的正门,只觉得沮丧至极。他临行前没查黄历,大概那天的确是诸事不宜,霉运一直绵延到现在,如今更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摆着纸笔的书案已经放在太祖太宗神位下,皇储先行一步过来,正坐在地毯上淡定的听MP3,全无方才的激愤之色。他笑眯眯地站起来伸出双臂:“哦哦,三弟!欢迎回家!”

    沈斯晔冷冷的说:“谢皇兄挂心。”

    “好久不见!”皇储笑,“怎么样?这大半年有没有想我?”

    沈斯晔伸出一个指头把他拨开,从他身边昂然而过:“恕臣弟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还在生气?”

    沈斯晔面无表情的说:“臣弟不敢。”

    皇储被那样清冷无波的目光瞪得心虚,赔笑道:“实在不行,我帮你抄三遍如何?”

    沈斯晔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迸出来:“有劳,可咱俩笔迹不一样!”他瞪着已经摆放好的纸笔,好一会才恨恨的脱了外套,在书案前直直的跪了下去,奋笔疾书。

    皇储只是笑,也在他身边盘膝坐下,重新插上耳机,过了一会居然开始哼唱《国际歌》。

    抄了半天沈斯晔先憋不住了,余光瞧着他大哥泰然自若的样子,落笔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刚才……是说真的?”

    皇储正低头调MP3音量,随口道:“你说哪句?”

    沈斯晔将一双剑光一般锋利明澈的目光静静看住他,却没有言语。皇储先是微怔,随即会过意来,不由淡淡苦笑。

    “我给父亲提建议说我要辞职,他就怒了,根本不愿意听我解释。现在还没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过我想,照如今这么谁都不肯妥协,迟早总会有那一天。”

    纵使已有心理准备,沈斯晔仍不由倒吸一口气:“——宁可放弃一切?”

    皇储那双与他有八分相似的眼里闪过淡淡嘲讽。“我没有父亲那么英明神武,一边当皇帝,一边跟不喜欢的女人生孩子,一边在外面置外室养私生子。我所求不多,令怡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他反问,“假如是你,你能受得了?”

    沈斯晔怔了怔,在皇储洞明温煦的目光下,抿了抿嘴,终究缓缓摇头。倘若已有心属之人,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他都觉得是种羞辱。某种程度上,他有强烈的精神洁癖,大概是遗传自母亲。

    “令怡如今已有身孕,我不能把她们母子抛下。倘若真不得如愿,我离开就是。”

    沈斯晔半垂下眼,对话的内容不予评论。“父亲一直对你寄以厚望……”

    他大哥只是略带讥讽的笑笑。“那是他自以为的。对父亲而言,子女的绝对服从、亲权的绝对权威才是正常的家庭关系吧?父亲觉得每周把我叫过去训斥一顿,我就能长成合格的储君,他怎么不想想,这样我连健全的人格都无法形成?”

    说到此处,皇储推了推眼镜,低头莞尔:“父亲还骂我是李承乾……他怎么不想想他的身边人,岂是文德皇后和晋阳公主。”

    “……皇兄,”沈斯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发现你这些年说话越发刻薄了。”

    皇储大笑起来,拍拍地面。“坐下吧,规矩是死的,难不成你还真想跪着一直抄完?”

    “那还不是受你所累。”

    皇储没在意这句更近于赌气的话。“阿晔,东宫的责任,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那个他看着从小豆丁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停了笔,若有所思的用笔支着挺秀的下颌,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不算是负责的未来君王,但你可以做到。”

    闻言,沈斯晔终于忍不住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我能做到?这么决定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做?”情绪忽然遇见了宣泄口,他尽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仍不禁微微扬起。“我到底是什么?替罪羊还是烟雾弹?”

    皇储的眼里闪过一丝歉然,他伸出手。

    但并未如童年时把自己的手交给兄长,青年沉静如水的乌眸里终于沾染上了淡淡地悲哀。一路的疲惫,方才的压抑,几个月乃至十数年来的隐忍忽然从闸门流泻而出,他发现自己并非全然不在乎。似是悲哀又似自嘲,他挑了挑线条分明而优美的唇角。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能斩断一切感情纠缠的性格。洞察力仅在纯粹的利益牵扯方面才能如此敏锐精准,是因为能冷眼作壁上观。一旦有复杂的人类情感在内,不论是谁,不管是深思熟虑还是感情用事,其选择绝不必然是利益最大化的那种。而倘若自己也牵涉其中,纵使再克己自制,又怎么可能完全摆脱感情的影响?

    “我不能支持你,会有人说我图谋上位;我也不能反对你,那样我就成了家庭强权的代言人。因为我什么都不能说,所以他们觉得我心怀叵测。”倚着书案滑坐下去,沈斯晔扶住自己的额头,同时也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任人摆布还无法作为,这些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存在几百年、除了造成不幸没有任何用处的特权?”

    皇储清咳一声。“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作为一个要跷家的人,说这种话本来没多大说服力。但皇储只是垂着眼皮淡淡道来,却平白有种毋庸置疑的肯定意味。“你可以不爱它,但不能弃它不顾。”

    沈斯晔有点想笑,嘴角却无法轻松的弯起来。

    因为国内质疑他迟迟不出现,他才被急召回国。

    “……我失态了。”良久,他低声说,“哥哥,对不起。”

    皇储宽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空气里浮着贡墨的淡淡芬芳,或许添加其中的名贵香料有安神的作用,使他得以重归冷静、面对现实。“……那么,祁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态度?”

    皇储闻言目光一黯,淡淡的说:“他们当然更希望家里能出未来的皇后。但于公于私,你觉得可能?”

    沈斯晔一时无言。

    皇储既已与祁家小姐结婚,他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他的妻子却没有走国会批准、皇室册封的程序,并非合法的太子妃。祁家尽管近年收敛,但仍是忻都势力中主要的一支。他们希望的是女儿能被皇室认可,但这样一来,将来帝国对忻都殖民地只怕难以强硬。这与执政的保守党内阁政策不符,且现任首相亦是有名的鹰派,由当政党占大多数席位的国会态度会是如何,简直不言而喻。皇储去意已决,只怕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沈斯晔垂下眼睑,沉默的拿起笔。

    “我性凉薄,所爱的不过是令怡一人罢了。”用手撑住微微后仰的身体,皇储望着玻璃穹顶,淡淡道。“但我固然自私,也不能为一己之私让帝国蒙受隐患。祁家看似安分,其实志向绝非限于从商。”尽管身处泥沼,皇储显然没有被辱骂、讥讽或是爱情遮蔽眼目。说是“凉薄”,不如说是淡泊更合适。他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凑过来看看,惊奇:“哟,字写得不错啊。”

    “还不是小时候被祖母逼着练的。”拿笔的人心不在焉,但字迹仍然保持了水准。“小孩子没耐性,一张大字有一个写错了就要重写,居然都二十年了……”说着一笑。

    皇储想起往事,不由莞尔:“记得你有一次求我帮你写几张充数,结果被祖母看了出来,害得我跟着你一块受罚。好像也是在这里反省吧?还多亏了小华偷偷来给我们送饭。”他用拳头拄着下颌,唇边笑意逐渐加深。“让你罚跪你就真跪着,最后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我——”

    “因为我那时才刚开始描红,你都开始临九成宫了!”立即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沈斯晔神色尴尬,几乎恼羞成怒。“不是说好再也不提这事了么?!”

    皇储报以宽容的一笑。沈斯晔对兄长怒目而视了片刻,泄气地坐回去写字。一时偌大的水晶宫里只有软笔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世间不如意十有**……我自知此事问心有愧,上负先人下负臣民,虽然这些我都不在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苏娴。”良久,皇储缓缓说。“我先认识了令怡,然后浑浑噩噩的和苏娴订了婚,之后才发现已经心有所属。虽然我们俩都觉得解脱,但我还是个,”他的拳头握的松松紧紧,最终化作一个苦笑,“……混蛋。”

    提到这个沈斯晔忍不住有气:“你也知道这样不地道?那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就算你俩是硬被捏到一起的也不该这样!上次苏慕容在伦敦碰见我,提起来简直恨不得把你掐死,我还替你挨了好几拳头!”

    皇储苦笑:“你姨母在苏家也算二三把交椅了,你好歹帮我说几句好话呗……”

    沈斯晔想到苏家人可能的反应,只好叹气。“好了,人家又不会真揍你,到时候也就吃点脸色、挨顿臭骂,你好好讨好老元帅别跟他顶嘴,我姨妈那里,我去求情试试看。”

    “毕竟,你还没有把苏家表姐娶过门,然后冷落在一边不管不问。”

    沈斯晔转过头看着窗外寒风里的松柏,声音里有些怅惘。“在矛盾发生之前就解决掉它,其实是对你们两个都负责。”

    “在未来无尽的可能里,你已经选择了最好的一种了。”

    他的这句话说完,玻璃穹顶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隔着窗子,听得见冬风尖利的呼号。万物凋零,草木枯黄,长安宫里除了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杳无人迹。

    许久,皇储轻轻笑了一声:“是啊。”

    他转过脸,水晶凝雪般沉静的眼眸看向伏案抄书的幼弟,光泽逐渐柔和:“阿晔,你其实很想要这个位子吧。”

    沈斯晔的脊背轻微的一僵。一瞬间,皇储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脸蛋像包子似的孩子不好好练字、偷偷开小差被自己捉个正着的美好年代。

    “我看得出来。”如此简单的解释着,皇储轻拍弟弟的肩膀。“毕竟虚长你八岁,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言罢莞尔。这孩子在与他相处时并不设防,那点情绪纠结都写在了眼里。否则以端王素日的好涵养,就算比他年长个十八二十八岁,也难以确定他的心思。

    “是!我哪次做了坏事都瞒不过你!”赌气似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沈斯晔懊恼地把被墨汁染污的字纸揉成一团。“可我没想过抢你的东西!这次真的没有!”

    “你从我这抢的东西还少?”皇储一笑,“不过这次不用你来抢,我把它送给你。”

    “似乎我只要提出要求,你都会割爱。一直都是这样。”

    默不作声地拿笔在纸上涂来抹去,半晌,沈斯晔抬头瞥了一眼神色安闲的兄长,“我问过你为什么。你说我太小不会懂。”

    皇储报以一笑:“好像是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

    “需要有原因?”皇储微笑,“我是你哥哥,让着你不是应该的么。”

    “那如果你还稳坐在东宫位置上呢?”发了几分钟呆,沈斯晔再次追问,目光紧追着兄长的眼睛。“没有嫂子的因素让你想辞职跑路,在这种情形下我如果想要皇位,你还会让着我?”

    皇储一怔,随即笑了:“可问题是你也抢不到啊,我的继承权排在你前面。”他顿了顿,扶了扶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唇边升起浅淡笑意,“除非——我死了。”

    沈斯晔打了个寒噤。但像是仍然对这个话题充满孩童般的兴趣,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要是没有继承法案呢?或者说,干脆是在过去?比如故唐?”

    “你这是诅咒我不成?”皇储投来似笑非笑一瞥,“故唐的储君没几个下场好。”

    沈斯晔一想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在故宋如——”他噎了一下,忽然忆起烛影斧声来。

    “别胡思乱想了。皇位之争哪有不腥风血雨的?”皇储单看他的表情,就能把他心思猜个**不离十,心下叹息一声。“我一直觉得,立宪制最大的好处就是少死人。你何必去做无意义的假设。”

    “不如来玩背景设定如何?”完全没听进去他的话,沈斯晔莫名奇妙的兴奋起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眸中燃起灼灼光彩。“就假设是在故唐好了,那时候的宫廷斗争比较黑暗。如果我跟你抢储位,你会怎么做?不会拱手相让吧?”

    皇储保持不变的微笑,缓缓道:“一巴掌把你打醒,送到边疆历练几年再说。”

    沈斯晔一呆。

    “就凭我比你年长七岁,如果我不放手,你能抢得过我?”顿了顿,皇储补充道:“不止是皇位,你小时候还抢我的游戏手柄,抢我的书,抢我的——”

    沈斯晔觉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身外之物就算了……不准跑题!”

    “好,但你给出的背景太过宽泛。”皇储摊手道,“你没有说清楚我们的力量对比如何,这个问题的基础就不牢固。就算是故唐,也有不同阶段,士大夫、宗室勋贵和内官各占什么样的地位?科举考试是否全面开始?法令是否严苛?清议是否风行?国力是否强盛?军队战斗力和忠诚度怎样?朝廷与地方关系如何?有没有藩镇割据?”

    结束如数家珍,皇储好整以暇地盘膝坐好,看向目瞪口呆的弟弟:“——以上。”

    “我不是想跟你讨论‘论故唐皇位更迭的历史必然性’……”

    皇储将领带扯松,端起他自带的茶杯轻轻啜饮:“这个话题就不应该开始。”

    “别管背景了。”沈斯晔气馁了一会儿,不肯放弃地追问,“我只会被发配边疆?”

    “你还想怎样?”对着光看了一眼腕表,皇储漫不经心道,“在故唐,这算好待遇了。”

    “那终生幽禁呢?或者……直接赐死?”

    皇储哑然的扭过头:“三弟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该好好休息才——”

    “你会不会杀我?”

    一语落下,房间里似乎凝固了一瞬。

    “你做了什么,让我非除掉你不可?”皇储轻叹了口气,耐心的回答,“如果真是到了玄武门那种剑拔弩张的敌对,只怕如何处置你亦由不得我。”

    “未必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过节吧。”沈斯晔托着下颌,想了想道,“为了统治的稳定算不算理由之一?”

    “那好。”皇储颔首道,“你来抢储位,失败了,现在处置权在我手里——你是不是就想问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

    沈斯晔连忙点头。

    “削去封号,废为庶人。”出乎他意料地,皇储回答的非常平静,“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给你个修史或者别的什么文职工作,你就在那里给我一辈子打工好了。”

    “……我现在就想这样。”哑口无言许久,沈斯晔终于说,“我想去准备毕业论文,明年肯定没时间。”

    “去吧。”皇储笑,“瓦尔登湖度假村欢迎你。做过开题报告没有?”

    “明年五月。”沈斯晔扶住额头,呻吟一声,“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你应该把你的时间用于提高个人修养水平,而非这种无聊的假设游戏。”皇储微笑,“但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不如假想一下相反情形?假设在夺嫡之争中,失败的人是我。”他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弟弟,问道,“阿晔,你会怎么做?”

    沉默。

    “……我是叛乱者。”沈斯晔扭过头看着窗外。“你才是正统的继承人,是正朔所在。如果我的声望不够高,只怕不得不……斩草除根。”

    皇储抱着个杯子,从容地听着。

    “但是我下不了手……可是为了稳定朝野,必须说你才是伪政——天我果然不适合干杀伐果断的明君!还是立宪制适合我!”

    沈斯晔抱着头倒下去,把脸埋在地板上,哀鸣一声不动了。皇储大笑起身,端着杯子悠然走向门口:“纠结都是你自找的。”

    沈斯晔从地上转过半张脸:“……大哥你去哪?”

    “回去。”皇储言简意赅。“我又不用练字。”

    沈斯晔伸长了胳膊,徒劳地想去抓兄长的脚踝——当然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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