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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爱恨随风

    木兰院是英宗朝黄夫人的寝居,因其骄横失宠,最终以一截衣带,吊死在横梁之上。至此后,这里便成了内廷之中,幽禁失宠、犯罪妃嫔的冷宫。

    尚隐不是好色之人,内廷众女本就是品衔未满的,所谓冷宫更是形同虚设,这一回倒是派上了用场。乐歌被关在这里,已一月有余,看守她的是她两位故人,吴初人和绮雯。

    大庆年间,她曾关过牢房,和眼下的情形有些相似。有时候呆在里头,很难分辨是白天还是晚上,因为窗户纸暗暗的,若不点烛,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原来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偶有鸟雀扑棱棱地飞过,总会惹她怔怔凝望。也许只有这些鸟雀,才能展开翅膀,飞出层层宫阙,飞到外头去,看市井、看浮桥、看溪河蜿蜒,流向远方。

    长日无事,乐歌就会想起过往的人和事。父母、兄长、邢鉴、明珠和安柔;奉先殿,还有广弘殿。若不是她执意要报仇,就不会间接害得明珠、张丘惨死。太后瘫了,邢家都死绝了,连申儿都被封为冀州侯,她的仇其实可以算是报了、心愿也已经了了。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就殊无喜悦呢?

    那把笛子,她一直收在袖中,嵌着两人名字的诗句,她也经常翻出来看。

    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搞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就能够忘记仇恨,却未想到除了仇恨,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太多太多,日积月累,两人渐行渐远,相望不相亲。就算情深似海,往后的日子,又该何以为继?

    她忽然想起明珠说过一句话:“我们只想寻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那里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辈子慢慢就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曾经也是她的希望。可是,她还能有机会吗?

    ※ ※ ※

    白子盈是午后来看乐歌的,因下着雨,她执着一把伞,裙裾上也有了些湿意。自产下尚昂后,她丰腴了,人也白润了许多。

    “本想带着昂儿来见昭仪,可他受了些风寒,怕过人,只能作罢了。”她俩品衔已是一模一样,可白子盈始终改不了口,称她作妹妹。

    “这地方不好,昂儿不该来!”乐歌仰面,透过窗棂,不知望向了何方。

    白子盈瞧她面色不好,好言劝道:“你且忍耐!皇上的怒气是一时一阵的,你在这里的日子不会长久……在他心里,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乐歌闻言一怔,不禁抬头看她。白子盈算不上漂亮,却清秀耐看,如一掬春水,恬淡温和,让人觉着舒服、自然,又可信赖。

    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她的手无意中抚过腹部,微微发颤,心情更是忐忑,终于,她鼓起勇气,“扑通”一声跪在白子盈面前:“白姐姐,我求你,我求求你!”

    白子盈哪经得起她这一跪,显是领会错了意思,连忙将乐歌搀扶起来:“能求的我都求过了,可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你放心,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赦你出去。”

    乐歌定了定心神,她跪在白子盈面前,可一双眼却提防着随时可能走进来的初人和绮雯:“白姐姐,我想出去,求你成全。”她伏跪下去,将脸埋在手掌心里,声音显得很急切。

    “不成!”白子盈终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面色大变:“皇上是绝对不会让你走的!我不能违背他的意思。”

    “白姐姐,求你了!”乐歌鲜少这般求人,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一下子额头就全红了。

    “我说不成就不成,你不必再求我!”白子盈想退出来,却被乐歌牢牢拽住了衣袖:“白姐姐!”她的手抚在腰腹上,眼中已有了泪意:“有一桩事,我还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有身了!”

    白子盈一下愣住了,双眼只盯着她的肚皮看,看了很久。

    乐歌抬眸与她对视:“帮我出去!就没有人会和昂儿争,不管是父皇的宠爱还是这锦绣江山,这笔买卖,很值当,白姐姐并不亏!”

    乐歌是入了木兰院以后,才发现自己有身孕的,发现之时,心中又是惊惶又是无措。她知道,以初人的精明和细致,这件事马上就要瞒不住了。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从窗口望出去,雕梁玉栋,楼台亭阁,精美好似图画。如此盛景,她却觉得无比的厌倦和疲惫,只想立刻离开,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踏进这块地方。

    白子盈听了,面色微沉:“且不说昭仪肚子的孩子尚不知是男还是女,就算是皇子,对我和昂儿来说也无丝毫威胁。”她一瞬不移地看着乐歌:“我的儿子若有做皇帝的命,我当然高兴,可若没有这样的命,我也会教他去做一个称职的臣子和兄弟!昭仪这笔交易,我不想做!也不敢做!另外奉劝昭仪一句:皇上子嗣单薄,若有身了,就该请医正来诊脉,更应该告诉皇上知道。”

    乐歌未料到她会这样说,一下无语。过了一阵,她又抬起头道:“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白姐姐已为人母,自是疼惜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一旦出生,我也就成了娘。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为自己的孩子筹谋,我和白姐姐都不能免俗。将来,就算你、我不想争,可孩子们心意如何,现在谁都不好说!当今皇上是如何上位的,白姐姐比我更清楚!帝王之家,骨肉相残,一句不争,就可独善其身吗?白姐姐难道愿意看着你的孩子重走他父亲的老路吗?”

    这话一出,白子盈顿时无语。乐歌握住她的手,重又伏拜下来:“求白姐姐成全!求你了!”

    虽是冷宫,可阁内不缺铜镜、妆台,还有一副花梨木制成的双陆棋。白子盈记得在陈留时尚隐的双陆棋玩的极好,两人相博,掷骰子按点行棋,走错一步,便满盘皆输。乐歌紧紧瞧着她的脸色,只觉没有了希望,哀叹了一声,垂下头来。

    不料白子盈忽然执起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乐歌又惊又喜,深吸口气,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白子盈就道:“我答应你,并不是为了昂儿,他的人生自有缘法,强求不来。”她微微一顿,又道:“我……我是为了我自己!”

    乐歌“咦”了一声,嘴唇一动,却终究没有问下去。

    白子盈却是笑了,唇角弯弯,神情温柔:“我想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他喜欢你,心里只有你,只要有你在一日,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人,包括我!”

    乐歌心头一颤。白子盈又道:“还有……也是为了宏远!我就只有宏远一个弟弟,不想看他心里不痛快!”她说话间,脸庞上有一层光彩,浅浅的,却是明亮的。至此,她的心思乐歌全都听明白了,恭恭敬敬地给她磕头:“多谢白姐姐成全。”

    “再过半月,就是昂儿周岁生辰,我欲往宫外灵官庙送子观音菩萨这里还愿。那日,你扮作宫婢随我出去!”关于如何出宫,乐歌从来都觉得难于上青天,却不料只是这么简单。她很疑惑,急声问道:“就这么简单?”

    白子盈语声坚定,并无半分迟疑:“就这么简单!”

    “若一旦出了差池,皇上怪罪下来,白姐姐怎么办?”卫明珠出走被诛一事,对乐歌来说印象太深,她实在不敢相信,混成白子盈的宫婢,就能从宫禁森严的内廷走出去:“太过凶险了,我们还是再作打算。”

    白子盈遥望窗棂之外,层叠排列、明黄色的琉璃瓦,面色恬淡:“就凭我从未对皇上说过谎,一句都没有!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他虽不爱我,却信任我,我说的话、做的事,他从不怀疑。”她见乐歌还不放心,只瞧着门外不语,便又道:“绮雯和初人,受过我白府大恩,若去密告,就是忘恩负义。昭仪不必担忧。”

    ※ ※ ※

    入得深秋,秋雨不断,乐歌每天扳着手指算日子,又要竭力掩饰肚子里的孩子给她带来的种种不适,熬得很是辛苦。离她与白子盈约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也越来越觉得忐忑不安。

    这日绮雯值夜之后,便去旁殿睡下了。吴初人捧着一包东西,跨入院中。乐歌彻夜难眠,精力不支,靠在迎枕上浅睡,突然听到吴初人走近来,轻声道:“宫婢的衣裳我已经准备好了,乐歌你走的那日,绮雯也绝不会与你为难。你一路往西,白姑娘的马车就停在西华门下。”

    熟悉的嗓音,久违的关怀,让乐歌蓦然睁大了双眼。吴初人冲她笑了笑,笑容一如往昔。

    “你……”乐歌愿意相信她,却也有些不敢相信她。

    吴初人跪在榻边的脚踏上,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曾和乐歌你说过,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我虽是皇上的人,可几年相处下来,我与你之间的情谊也不是做了假的。”吴初人张开双臂,将乐歌搂在怀里:“白大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会送你到孤霞渡口,从今往后,乐歌你要自己保重!”

    “那你呢?绮雯呢?”她的怀抱很温暖,让乐歌舍不得放开。

    吴初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郑重地递到乐歌手上:“这药很是霸道,一点就晕!我没有武功,就被你给暗算了!至于绮雯……朔阳侯爷为了皇上,已瘸了一条腿,绮雯就算有天大的过错,看在侯爷面上,皇上也不会追究的。”

    乐歌握紧了她的手,话音颤抖:“你与绮雯的恩情,我记下了。”

    吴初人拍了拍她的手:“别说这些傻话了,这两日你好生休息,我替你守着。

    十月廿九,是皇长子尚昂周岁生辰。乐歌一早就换好了宫婢服饰,与吴初人一道走出木兰院。秋风吹动起六角宫灯摇摇晃晃,春夏秋冬四季图画,在她面前轮着转了一圈。她仰头望着内廷起伏的殿宇,遥看广弘殿的方向,眼中不禁又浮出了泪光。

    吴初人催促道:“快走!出宫还愿是讲究吉时的。白姑娘乃谨慎之人,过了时辰就不会再等你,失去了这个机会,你就再没可能出宫去了。”

    乐歌点了点头,再无迟疑,回首朝吴初人徐徐一礼,便疾步朝西华门走去。

    吴初人循来路折返,走过御河晚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乐歌穿过永巷,身影顷刻就隐没不见了。

    ※ ※ ※

    “孤霞渡”是雍州城一景,北依古容山南峰,松柏苍翠,雍水迢迢。马车停下后,还是乐申上前,替乐歌掀起了帘帐:“姐姐,下来!”他朝乐歌伸出手。因常年在军营,乐申的手臂晒得黝黑,骨节也大。再看面貌,与乐易已有八成相似,同样的剑眉星目,俊美不凡。

    “申儿!”她甫一下车,便见白子安一身青裳,立在渡口旁。这日阳光正好,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令他看起来朦胧且遥远。她走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白大哥!”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天边彤云飘移,山水瞬间明亮起来。

    白子安沉默了片刻,才道:“出了雍州城,你想去哪里?”

    “说不好……可能会去吴中,也可能会去秦州。”

    白子安负在身后的手,不觉攥紧:“他若知道你离开,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寻你回来。”他紧紧看着她,问道:“你真能放得下他?”

    “放不下!”乐歌说到此,微微一顿:“可放不下又能如何?继续留在内廷之中,与他貌合神离?” 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不瞒你,从始至终我都想着要报仇。当年知道他是尚隐,不是朔阳侯,我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如今仇算是报了,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时光从头,若能再选,我宁可放弃报仇,也要换回明珠、张丘还有安柔的命!”她呵呵笑了起来,笑中有泪:“此消彼长,你死我活,不是你推倒了我,就是我斗垮了你,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好没意思!我同明珠一样,既不会粉饰太平,也学不会难得糊涂……深宫大院,明枪暗箭,如履薄冰,终究不是我们呆的地方,惟有远离而已。”

    白子安听了,心头蓦地一酸:“你带不带申儿同行?”

    “申儿大了,这桩事得听他自己的。”乐歌回过头,将目光落在乐申身上:“你想不想跟姐姐走?”

    乐申想都未想,便摇头道:“不!我不走,我要留下!”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像三月里的阳光:“我曾答应过姐姐,这辈子绝不报仇,只做振兴乐家之事。如今,报仇之事已了,往后,振兴乐家就靠我了。”

    乐歌眼中含泪,点了点头,摸摸他的脸道:“申儿,以后姐姐不在身边,你……要保重!”她又朝白子安欠身道:“白大哥,我要走了!你也多保重……”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却被他大力一带,搂在了怀里。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拥抱着她,感受着属于他的片刻温暖。他低头,仔细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地烙在脑海里:“乐歌,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

    乐歌并没有挣脱,只在他耳边轻声说:“楼将军离开之时,让我想法劝你:激流勇退,方能善始善终!你明白的!”须臾,白子安只觉怀中温暖,骤然抽离。

    乐歌步态轻盈,一步就踏上了泊在岸边蓬舟。江风吹散了她的头巾,秀发迎风作舞。

    日光将山峰点燃得一片光华,翻过眼前山头,应是古容山的御猎场,自西华门入内廷,穿过外场就到广弘殿。她甚至可以看见,弯弯的檐角上,一个挨着一个的祥瑞神兽。

    她站在船头,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巍巍宫城。“尚隐,永别了!”乐歌在心中默念一句,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长风浩荡,吹散了所有的爱恨情仇,一江碧水带着她的前尘往事,滚滚向前,奔流到海,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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