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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金舆玉座帝子冢 地裂

    玉卿拆了密函,只见上书一行小字:丙申月壬子日寅时初,燕京西郊、冀州,或将有地动。

    她声息遽止,瞳仁剧睁,壬子日寅时初……恰是明日此时?

    下一瞬,她目光定定望着“或”字。裴然不是莽撞之人,若他说“或”那便是没有完全把握。但他连夜差人送来,又说明事情紧急。

    倘若果真有地动,应即刻诏令冀州百姓避险。自燕京至涿鹿快马加急也需半日,再从官府一层层传达下去,将百姓疏散开……最少也需留出两三个时辰。

    这样算来,果真是需要当机立断,明日上午必须降下诏令。丰曦远在西蜀,圣谕是降不得了,只能以丞相连同三省六部共议的名义来下令。裴然自是同意,三省六部那里却得费一些功夫,不过这却不是最难处。

    难就难在“或”上。大张旗鼓令百姓疏散,倘若到明日此时没有地动,朝中势必不少大臣觉得有此朝廷颜面扫地,指责她风声鹤唳。

    她看一眼更漏,沉沉吸气,起身踱步,蓦地双腿发虚,几乎瘫软栽倒在地,幸而阿眉托住她,扶了她手臂到榻上,“皇后!皇后该多歇息才是,身子比什么都要紧,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玉卿浅蹙娥眉,斜倚在玉榻上,心不在焉地略一颔首。

    五更天,太医急急过来诊治,道:“皇后思虑过重,臣开两副方子,娘娘分时服下。”玉卿抬眼,隔着纱帘,道:“有劳赵太医,冯九,领赵太医去内务府领赏。”名唤冯九的小宦官答应一声,便引着太医走了。

    喜娣刚要去接药方,却被一只手抢先抽走,竟是阿眉。阿眉捏着方子撕碎了,将纸屑丢进痰盂,问玉卿,“皇后,裴相前几日送来的药仍煎两幅?”

    玉卿嗯了一声,阿眉便去煎药。

    喜娣一向不喜阿眉,此刻心中愈发添堵,只暗暗记下:皇后不用御医开的药方。喜娣聪明,记性好,人也机灵,入宫第二年便被选入太极宫侍候皇后,和她一起进宫的没有哪个比她爬得更快。她只琢磨着赶在被放出宫之前晋升为女官,便可嫁给侯爵公卿,哪怕只做个侍妾,也能就此脱了寒籍,跻身名门。

    “不管心里藏着什么,都捂严实。别净摆在脸上。”玉卿捏搓着手中密函,淡淡道。

    喜娣心中咯噔一惊,打个寒战,“皇后……”

    玉卿瞥一眼铜漏,阖上眸子,似是极疲倦,道:“去西华门,请裴相。”

    喜娣领命去了,却心中疑惑,宫门还没开,裴相怎会在西华门?还没走到西华门,就见紫冠金绶白袍的裴相远远走来,身后随着一青一黑两个年轻人。

    喜娣偷偷瞧了,着青衫者是近来声名鹊起的丞使张玦,着黑衣者则是禁军都尉夜暄,三人都是丰采俊美的佳公子,若论容止姿仪,自然是裴相为第一。

    喜娣目光在夜暄面上停了一瞬,不由骇得寒毛直立,瞬间僵在那里:这夜暄,果然如传言中,生了一双暗红似血的瞳仁。

    夜暄一双剑眉入鬓,眼尾略扬,容貌俊美,此刻却冷冷与喜娣对视,暗红双眸里好似藏着无数欲挣脱地狱的幽魂。

    喜娣吓得微微发颤,却无法移开视线,通身僵直逼仄动弹不得,宛若入了魔怔。

    忽听裴相笑音潺潺,道,“臣求见皇后,还请姑娘代为通禀。”他蔼然望着她,如若春风,宛如唱诵佛经的圣僧,将她神智拽了回来。

    喜娣这才沉沉喘息几下,惊惶下跪,“皇后命奴婢来西华门等候裴相,请随奴婢这边走。”

    不止喜娣,门官们见了裴相,也纷纷跪拜。开国以来,丞相仪制异常尊贵,文武百官谒见,不分年龄长幼,无不跪拜,丞相只略伸一伸手,做个虚扶的姿势,称为“礼绝百僚”。裴然却未待他们下跪就躬身相扶,笑容谦和。

    进得太极殿,玉卿已经端坐玉案前,一袭深红贡锦宫装,煞白的脸好似雪砌。

    裴然眼见她瘦削身子裹艳服,反更显伶仃,竟似要被那珠玉累累的宫装压垮。再看她下颌瘦得尖削,那双苍白清瘦的手交握……胸口直如被皮鞭狠抽了一记。细细算了,她有孕已五个月了吧,身子本该变得更丰腴……却只剩憔悴。

    玉卿细眸望向裴然,道,“裴相,地动之事,你能确定几分?”他愈发容光生彩,月光石般的肌肤竟似照透了殿中的阴暗。

    裴然坦然道,“只一半。”

    玉卿指尖蔻丹鲜艳,抵着下颌,沉思须臾,目光咄咄,“裴相,你火速传令,命冀州、帝都西郊的百姓疏散。”

    裴然问:“三省和六部那里……”

    她眸底骤然迸出寒意,良久,却慵然道,“本宫自有办法。事不宜迟,你快些去吧。”

    裴然略一怔,静静抬眸,只觉她那柔弱的身骨因承载了太多重量而几乎被压断。

    张玦道,“臣愿为皇后分忧,与三省六部大臣议事。”

    玉卿这才抬眸看了张玦一眼,他仍是昔日玩世不恭的模样,明眸却蕴含坚韧。玉卿欣然答允,裴然面色稍安,再不迟疑,即刻拟令下发,命百姓疏散。

    她视线落在夜暄身上,当年选出的三个男孩子,夜暄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他已是英姿勃发的少年,玄衣萧索,隐透着久经沙场之人才有的煞气,宛如一柄清丽奇绝的长刃,世间万物都近身不得。

    玉卿望着他的瞳仁,呼吸一窒,“夜暄,你的眼睛怎么了?”

    夜暄倏然绽出一抹笑,“末将杀第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就成了红色。”

    “这就奇怪了。”

    霍广庆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狐疑,又问:“你说你是孟旭的妃子,为什么来我军大营?”

    这女子名唤王婳,乃西蜀国君孟旭之妃,方才忽然出现在军营,声称有蜀中机密要向皇上禀报。

    王婳道,“我本是皇上送入四川的美人。蛰伏蜀中三年,只为效今日之力。”

    霍广庆见她一脸恳切,生怕误事,半信半疑地将她捆绑起来,带入皇帝营帐。王婳一见丰曦,便跪下道,“皇上,王婳有机密奏陈。”

    霍广庆这才信了,一听是机密便避开出帐。

    丰曦命人松绑,王婳取出一块绘制地图的丝帛,道,“有一条秘径可通剑门。直达成都。”

    丰曦眸光一动,见那副绢画上清楚地标着巫山、大小剑门、成都关系位置,看似与剑门无路可通,而其实有条隐秘小路。

    数日来,颐军夺巫山、过夔州,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却被剑门山绊住。剑门山峭崖中断,壁立千仞。尤其小剑山“截野横天,奔岭倒地”,更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

    丰曦原打算派死士奇袭,但即便是死士也胜算极小。剑门连山绝险,无路可通,石壁上凿石架空一道长廊,作为通路,又称为南栈道,这通道早就破损,又加上雾封云锁,苔滑霜浓,稍有不慎就掉落万丈悬崖之中。

    如果真有秘径,可谓天之所助。

    颐军觅着秘径的入口,翻山越岭,急行向南。蜀军平素既无训练,更无实战的经验,颐朝骑兵夹辅着步兵,如狂风暴雨一路席卷。

    任超自巫山一路撤退到成都,此时已经慌了手脚,来不及披挂,飞身上马,带兵迎击颐军。霍广庆正领着两千精兵来觅任超,走到半路上,两人劈面相逢,分外眼红。

    恰逢巷战,距离又近,弓箭无用,霍广庆跃马舞刀,冲至敌前勒一勒马,正好又跟任超打了照面,大声喊道:“任超!”

    任超不答,挺枪便刺,一连三下,霍广庆都用刀格开,再刺过来时,他用尽平生之力往上猛磕,任超虎口一震,差点握不住枪。

    “任超!”霍广庆冷笑喝道:“听说你在蜀中的名声甚大,如何这等小家子气?把话交代明白了再来厮杀,也还不迟。”

    任超报以冷峻的颜色:“手下败将。”

    霍广庆耐着性子道,“任超,你深知兵法,只看我军兵不血刃,连破数关,胜负之势如何?不待我言。趁早投诚,吾皇英明,一定重用!”

    “别啰嗦!”

    “你别执迷不悟。吾皇是爱惜将才!

    “废话少说,放马过来!”

    霍广庆身处危地,自恃气壮,还好整以暇地想说眼敌人投降,任超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跟他周旋,手一挥,放马直冲;无奈将强兵弱,都有怯意。到此地步,霍广庆自然无所顾惜,舞刀直前,高声下令:“冲过去!”

    厮杀混战瞬间展开,两方兵戎们都剥下礼义廉耻的皮囊,凶残狰狞,如禽兽撕咬。蜀军气势略逊一筹,终究挡不住颐军如虹气势,连连败退,势如决堤。主帅任超身手狠辣,却也身受十多处枪伤,满身血痕。

    任超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帅府,成都已经大乱。三路溃散的蜀军,逃命的,趁机抢劫的,也有些真不服气的便结成小队向颐军偷袭。

    而颐朝大军,自东门长驱直入,战靴橐橐,战马嘶鸣,剑戟森森,长街如沸。

    任超见了这阵势,早忘却枪伤,心头的震骇惶恐都摆在脸上,对副将道,“不想情势糟到如此,叫人措手不及!”

    那副将已经预备投降颐军,看任超不像想投降的样子,便道,“将军不妨单骑出逃……却不能带兵,以防颐军会追。”

    任超哀戚喟叹,“我数次失利,还有什么脸面苟且于世?”

    副将试探道:“不如顺应形势。颐朝皇帝仁声远播,将军为何不……”

    “不!”任超斩钉截铁道,“岂可做降将军?今日之下,唯有死而已。”说罢,任超取过兵符、印信,亲手递交副将,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往自己身上淋了松油,巍然下令:“点火。”

    副将首先拜了下去,左右随从卫士一齐下拜垂泪;一片哀怆的沉默中,显得外面的人声格外嘈杂。

    四面八方燃着了火头,顿时轰轰烈烈地烧将起来。火光影里,任超不忘叩谢蜀主君恩,然后端坐闭目。

    蜀主孟旭已知兵败国破,远在宫中也能望颐朝大军那深红战袍连成一片汪洋,将宫城汹涌合围。

    孟旭一声长叹,双泪交流,心知大势已去,自己思量,不如早早自裁,却如何也下不了手。便亲率文武众臣与姬妾们,高举白旗,向丰曦投诚。

    丰曦一袭金甲战袍,矗立战车上,静默如渊,俯视孟旭,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一名精甲兵戎上前按住孟旭,揪起他发髻,手起刀落,帝王头颅滚落在地。

    杀戮仍未终结,流血仅仅是开始。成都最老的老人,自记事以来也没见过惨烈如此的杀伐。孟旭之嫔妃,孟旭之臣子,尽数斩首。惟独蜀中的百姓们免赋税三载。

    丰曦负手立着,倏然脚底踉跄几下,未及说出一个字,身子就直直朝后栽倒,如流星陨落一般。

    三军哗然!

    李归林仓皇上前,欲扶住皇帝,竟撑他不住,生生垫在底下!而皇帝双眸紧阖,面色惨白枯槁,已没了神智。

    “怎么了?”

    玉卿脱口惊呼,足下,大地深处正传来一股战栗,好似一种强大而哀戚的情愫在地下涌动着,嚎哭着。漫天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紧接着,地上万物随之摇晃起来。一切都在震动,须臾后又不动了。忽觉世间一切都在此刻归于沉寂。

    一切都静谧地可怕。

    唯有无数人的哀嚎声、呜咽声四散在虚空,直钻进玉卿灵魂最深处,她面色惶然,慌乱道,“阿眉你听,是谁在哭?叫他们都别哭了!”

    阿眉刹那间僵住,怯怯环视四周,道:“皇后……奴婢怎么没听到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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