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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十节

    经过一阵折腾,第六生产区掘进段果然消停了。掘进进尺工程质量职工出勤精神面貌等等都出现了好势头。所以,王德章和刘成章决定十二月份再接再厉,力争超额完成国家下达的全年进尺任务。因此,在十二月份的工作规划中,刘成章安排贾富贵重点写这么几个内容:安全上不出事、实现全年进尺奔五千米目标、争创井级和矿级先进单位称号。贾富贵琢磨来琢磨去,最后灵机一动,把十二月的目标和决心写成顺口溜似的口号:安全无事故、进尺破五千、质量创特级、面貌大改观、人人争模范、全段满堂红。然后按照刘成章的意思又详细制定了若干条工作措施。刘成章看过材料后惊喜得眼珠子都快冒出来。看着一行行隽秀的钢笔字,看着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不一样的文采,刘成章对贾富贵打心眼里高看一眼。月末这天,他让贾富贵不要下井,在段里马上把板报整理出来。刘成章自己拿着一打材料去了张宏云的办公室。

    不让下井,贾富贵心里还真的犯嘀咕,这一天可是十几块钱的收入啊,十几块钱对贾富贵他家六口人来说可以吃上大鱼大肉,他心疼这十几块钱。但是段领导的安排又不能不听,于是他的表情里就流露出难言之隐。对于贾富贵的这点心思,刘成章看得明白,他明确地告诉贾富贵,今天工资按掌子头给,让他放心。也就是说,虽然贾富贵今天没有下井,但仍然兑现下井的所有待遇。其实即便是今天下井也没有什么大事,因为地测部门将测算当月的进尺数,伙计们也是干些零散的活而已。

    贾富贵想赶快把板报写好,争取在中午之前回家。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打算这么早回家。因为平日里,他从迈出家门到回到家里的时间要十二个小时,国家规定的八小时工作制在煤矿根本行不通。拿贾富贵他们白班来说,上午八点入井,下午四点半左右升井,纯粹在井下的时间就足足八小时之多。贾富贵每天清晨六点半出门上班,傍晚六点多才能回到家中,筋疲力尽的他回到家里什么也不想做。贾富贵为此常常怄气,凭什么煤矿工人就得工作十二个小时?凭什么煤矿工人的工作环境如此恶劣?凭什么煤矿工人的待遇如此低下?这都是为什么?难道煤矿工人不是人吗?不过,他的这些疑问无处讨得答案,几代矿工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无力改变现状,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能兴起大浪吗?显然是不能。这不是贾富贵操心的事,也不是兴旺煤矿的事,这是残酷的现实,几代煤矿工人的现实。

    今天板报的文字量不大,一是简要总结十一月份的工作,二是重点安排十二月的任务。贾富贵把板报的三分之一用来写总结,三分之二用来写计划,几种颜色鲜艳的彩色粉笔分隶书、黑体、仿宋、楷书等字体不一会儿就把黑板报涂写得像朵盛开的花儿,黑板报的四个角分别设计了简洁的报花,使得整个黑板报即醒目又漂亮。看着这期板报,贾富贵心里很是满意,他想段领导们一定也会满意的。

    段里除了苟来喜在忙着做工资账以外,没有别人。贾富贵忙完之后和苟来喜打声招呼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父亲贾中堂坐在炕上,一边听着半导体收音机,一边翻阅着贾富贵高中时的课本。母亲则盘着腿,在炕上絮棉裤。棉裤的李子是红白小碎花布的,面子是粉底白花的棉布,棉花是母亲前不久新买的白花花的棉花。这是贾富贵再三央求母亲给妹妹做的过年穿的新棉裤。贾富贵说,家里妹妹最小,人家都当个宝贝,咱家也不能差啥,别的咱不行,过年了给妹妹做条新棉裤还不过分,另外,自己是采掘工,肉票、布票、粮票和副食品票都比别人多,而且现在家里收入也多了,先仅妹妹来。父亲母亲虽然心里早就这么想,但迟迟不好付诸行动,因为贾富贵还没有穿上新的。听贾富贵几次这么说,父母便同意了。母亲买来花布的那天晚上,妹妹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说,就连睡觉都是枕着花布的。看着妹妹高兴的样子,贾富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这种滋味绝不是喜悦。

    家里热乎乎的。贾中堂见儿子开门进来,赶紧关闭收音机,瞪大了眼睛问:

    “呀?你怎么回来了?”

    他见贾富贵的脸干干净净的像似没有下井,又问:

    “你,没下井吗今天?”

    母亲也放下手中的活眨着眼睛问:“怎么回来这么早啊今天?”

    贾富贵把卷着面包的包袱皮解下来往炕上一扔,笑呵呵地说:“我今天没下井。段书记让我写板报。还说工资按计件给呢。你们说,好不好?”

    “那你天天写板报?”贾中堂皱紧了眉头。

    “那哪能啊。今天不是特殊嘛,月末了,领导着急。”贾富贵依然掩饰不住高兴的情绪。

    母亲白了贾中堂一眼,说:“你想得美,咱就是一个煤黑子(煤矿工人自嘲),好好下井干活得了。”

    贾中堂不服:“那可不一定,没准哪天锅盖大的馅饼就砸在我儿子头上了呢。”

    母亲听罢,眼睛高兴得眯成了缝:“那咱儿子就不用天天下井了,我也就不用天天惦记着了。”

    在煤矿,谁家的丈夫或儿子什么的没有按时下班回家,家里人就会焦急地坐立不安甚至到井区打听亲人下落,生怕在井下出事儿。贾富贵的母亲也不例外,孩子出门上班后,她的心就开始悬着,而且越是接近十二个小时的时候她的心跳速度便莫名地加快,直到贾富贵推门进来,她的心才放下,脸上灿烂的笑容才流露出来。

    母亲的心情贾富贵不是很理解,他认为下井也是工作,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危险,况且每天有一千多人下井,并没发现有谁发生过事故。听母亲这么说,贾富贵立刻接话:“我不下井了咱家谁挣钱啊?我这个月能挣三百多呢。”

    “那么多啊。”母亲又笑呵呵地眯起眼睛。“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贾富贵自豪地说:“怎么样?你儿子行吧?”

    “行行,太行了。”母亲乐不拢嘴。

    贾富贵一本正经地说:“说好了啊,开资就去买洗衣机,明年开春接上自来水。咱家要一年一变样。”

    “还得攒钱给你娶媳妇呢。”父亲贾中堂笑说。

    “就是就是。”母亲也极力支持。

    贾富贵一扭脸:“那可不行,我不能刚工作就结婚。我得等着咱家变好了在结婚。”

    母亲似乎不太高兴:“我可等不起。咱后趟房你李婶家的小二,去年下的井,然后就结婚了,现在你李婶都抱孙子了。那小孙子可好玩了。”

    贾富贵说:“这可不行,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结什么婚啊?再说了,我跟谁结婚?拿什么结婚?咱家没房没钱的------拉倒吧。”

    这句话也许是噎着了父母,他们面面相觑,半响没出声。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

    母亲低着头继续着她的针线活;父亲贾富贵咳嗽一声,关了半导体,去厨房烧炉子。贾富贵无聊,便解开包袱皮,取出面包、肥皂和毛巾。忽一想,明天还要上班,就又把毛巾叠成长方形,中间夹着肥皂,板板整整地卷进包袱皮,放在不碍事的地方。

    贾富贵家的三十六平方米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房子一分两半,一半是大卧室,通长的火炕上铺着破损的凉席,炕沿处已成犬牙状,露出火炕的尘土;炕的一角叠着一摞豆腐块似的被子;地下靠墙一侧有一个类似写字台似的桌子,与桌子齐平的是并排摆着的两个漆着红漆的木箱,支撑箱子的是下面高高地垫起砖头;离桌子和箱子一尺多高的墙面上分别挂着几处遗落了水银的镜子和贴着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的像框;地面垫着黄沙土,几条木凳摆在中间。房子的另一半间隔成两部分,一部分是厨房,另外一部分是专门给贾富贵的妹妹设计的小卧室。小卧室里的火炕如单人床般大,地上有一个用松木杆钉做的学习桌,上面盖了块白单子,倒也显得很雅致。厨房里的火炉轰轰地响,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炉盖钻进火墙和火炕;靠近门口并排摆着两口大缸,一个是装水的,一个则是满满的一缸酸菜。

    贾富贵的父母都是三十九岁。小学文化母亲王玉香没有工作,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贾中堂上过初中,但中途退学,十六岁时便跟着父亲下井赶马车拉煤(六十年代煤矿井下用马车运输),年龄大一点后就进采煤工作面干活。煤矿工人的劳动保护并没有什么待遇,天天置身于乌烟瘴气煤尘飞扬的采煤工作面,慢慢的贾中堂觉得呼吸困难咳嗽不止,前年到医院拍X片才发现已经得了矽肺,医生通知他不能继续从事井下工作,必须休假治疗。于是贾中堂便离开井下,每月拿着不足百元的病假工资开始了漫长的养病。而此时的贾中堂已是日渐消瘦面无血色四肢无力了。

    实际上,贾富贵高中毕业后去煤矿工作作为父亲的贾中堂是不情愿的,自己在煤矿干了几十年,不仅没有挣到钱以改善家庭生活,自己还落下一身的病,以至于几乎丧失劳动能力。如果仅凭每月不足一百元的工资养活全家显然是不行的,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吃穿费用都在增加,照此下去,今后的日子肯定很难维持。话又说回来,此时贾富贵不下井谁下井?他是家中长子,理应有帮助父母养家糊口的责任,同时,生活在矿区的适龄青年找工作的唯一出路就是下井,别无选择,贾富贵一样别无选择。他想过,即便是考上大学也不去,因为他念不起,索性还不如走出校门直接下井,反正也逃不出这样的结局。其中的苦衷只有父亲贾中堂知道,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儿子终究要下井,终究要重复自己的路,终究要重复着每天二分之一的时间在黑暗中度过的漫长岁月。疾病缠身的贾中堂只有默默为儿子祈祷的份。

    母亲王玉香当然不知道煤矿井下是个什么模样,她仅凭想象和看到路过门口的升井矿工黑魆魆的样子猜想煤矿井下。她见儿子把面包放到桌子上,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边说:“面包你就吃呗,上班累,以后别往家拿了。”

    贾富贵说:“妈你不知道,我们下井的没几个吃面包的,干起活也不饿,就是饿了也没法吃,到处都是灰,全吃肚子里了。还不如拿回家。”

    母亲说:“家里都攒一大袋子了。”

    贾富贵说:“那就留着开春吃吧,咱家每回开春时粮食都不够吃,现在就不愁了。”

    母亲只是听父亲说井下工人都不爱吃面包,说是反酸水,她不很相信,这煤矿保健厂加工的面包暄腾腾白花花油汪汪,看上去就很有食欲,怎么会不爱吃呢?普通人家尤其是附近农村的人想吃都吃不到呢。王玉香哪里知道,那暄腾腾的面包其实是发酵粉的杰作,真正的面粉并没有多少,隔三差五地吃一口的确口味香甜,但时间一长,不仅嘴里有酸味,而且刺激得胃也很不舒服,反酸水便习以为常。刚入井那会儿贾富贵曾是带着面包的。随着这种反应越来越明显,他也不再带着面包入井,饿了就忍着,饿得时间长了也就没有了饥饿感,家里也就积攒下面包。令贾富贵欣慰的是,好像弟弟妹妹们也吃够了面包,过去看见面包就眼馋的样子很久没有出现过。

    中午。贾中堂让王玉香弄点菜,说自己想和儿子喝点酒。王玉香皱皱眉,嘴上说着你有病不能喝酒的话,其实心里却在琢磨着弄点啥吃。自从儿子下井后一个班也没有休过,回家后匆忙吃口饭倒下就睡觉。她知道孩子是累的,可是眼巴前的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够缓解儿子的劳累。王玉香只有劝儿子多吃点,好好休息。

    贾富贵可是从来没喝过酒的。听父亲这么一说,他马上一口气说了几个“不行”。但父亲还是向母亲递去眼神,示意她弄点下酒菜。王玉香这才放下手里的活,去厨房忙活。

    贾富贵冲厨房喊:“妈,你不用听俺爸的,中午咱们随便吃点就行妈。再说了妈,我也不会喝酒。”

    贾中堂接过话题:“上班了不会喝酒怎么行?喝点。多少喝点。他妈你弄菜啊。”

    贾富贵说:“咳,就咱爷俩,喝啥呀?不喝了。随便吃点。”

    贾中堂忽然严肃起来:“你得学着喝点酒啊儿子,井下空气稀薄,环境潮湿,喝点酒能舒筋活血驱寒气,喝点,喝点啊儿子。”

    见父亲这么说,贾富贵也不再说什么。反正今后一定要喝酒的,那就学着喝点吧,他想。

    贾中堂烫上一壶白酒,摆好饭桌,又打开了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屋子里立刻有了一些生气。

    不一会的工夫,王玉香端进来一盆凉菜。这是用白菜心、豆腐皮、粉丝加调料拌的凉菜。王玉香说:

    “你俩先吃着,我再给你们做个大葱炒鸡蛋。”

    “妈,不用了,这些够咱们吃的了。”

    “炒个,炒个,让你妈炒个。”

    贾中堂倒上两杯酒,举起杯说:“来儿子,咱爷俩头一次在一起喝酒呢。来,喝一大口。”

    贾富贵喝一口酒。一条火舌顺着嘴巴沿着喉管一直燃烧到胃里,他感觉整个胸膛都是火辣辣的不说,气都有点喘不过来。

    “我可不喝了。”贾富贵摆着手咳嗽着。

    “咳,头一回喝白酒都这样,来来来,不用怕,习惯就好了。”贾中堂安慰道。

    第二口酒,贾富贵感觉好多了。第三口往后酒就喝得很顺溜。王玉香端上大葱炒鸡蛋时两个人的杯中酒已经喝去三分之二。

    “你俩喝得太快了吧?”王玉香笑说。

    “你别管,我们爷俩好好喝点。来,咱俩把杯中酒干了。”说完,贾中堂一仰脖子,酒干了。放下杯,他又接着说,“你吃啊儿子,这么多好吃的,你多吃点。”

    贾富贵也随着干杯。

    王玉香心疼儿子:“你别让我儿子喝多了,孩子还小,你有病,你也少喝点。”

    “啥还小啊?都快二十了。我十六岁下井就开始喝酒,喝多少年了?”

    “你没出息还让孩子也没出息啊?”

    “我怎么没出息了?我二十岁的时候富贵都一岁了,我抱着他还喝酒呢。那叫本事,知道不?”

    “拉倒吧,你那叫什么本事?在井下胡干蛮干的得了矽肺,现在怎么样了?我可不想让我儿子学你。是吧儿子?”

    “我怎么了我?我不就是得了矽肺吗?我还没病到多严重你就嫌弃我了?跟你说,我非弄好了不可。”

    “瞅瞅你啊,大老爷们说这赌气的话。你没发现你最近好多了吗?你都不怎么咳嗽了。这不明显地往好了发展吗?”

    “就是啊爸,没准你得的不是矽肺呢。等开春以后咱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爸。”

    “咱医院看的还有错啊,不会错。我就是心疼你啊儿子,才十八岁就下井了,也不能上大学了,都是这个家拖累了你。爸什么都知道,是爸对不起你,如果爸身体好好的,咱家哪能这样?”

    “爸,咱家这不是越来越好了吗。再说,我也考不上大学。”

    “我不该有病啊,老天爷就是不公平啊,凭什么让我们家遭这么多的难,我们得罪谁了呀这么对待我们。”

    本来想好好喝顿酒,结果贾中堂的嚎啕大哭把一切都搅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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