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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四章 81

    杨学武醒来时看潘明鹏睡的那张病床空着,便张开嘴大吼:“潘明鹏——!”医院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那是野狼在吼,野狼也没有那么阴森恐怖。灵魂被撕裂,信仰被亵渎,诚实只剩下躯壳,已被谎言和虚伪蛀空。杨学武无法让自己安静,他已经身不由已,难以自控:“潘明鹏!你这个畜牲!骗子,我要跟你决斗!”那仇恨不共戴天,不把潘明鹏置于死地不肯罢休。医生无耐,又给杨学武打了一支镇定针。

    柳茹把杨倩拉到一边,哭着哀求:“倩倩,你告诉你爸,就说是闹着玩的,不然的话,你爸可能要急疯。”

    “怪我爸想不开。”杨倩一脸无辜,“他这是在折磨他自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傻孩子,你想那可能吗?你潘叔五十岁了,跟你爸是战友,他们亲如兄弟,哪有叔叔跟侄女结婚的道理!”

    “潘叔没说他打算去那儿?”

    “我哪能知道!”

    “不行,我得找到潘叔,问个清楚。”

    “杨倩——!”柳茹的心撕成了碎片,显得软弱而无助。“你不能那样,你爸最疼你,你别给他心口上扎刀,别往他伤口上撒盐,妈求你了,杨倩!”

    杨倩看一眼酣睡的爸爸,看一眼流泪的妈妈,心一软,涌出一些怜悯和同情,她单膝跪地,摸摸爸爸的脸,摸摸爸爸谢光的头顶,也有些懊悔自己的任性。抬起头来又看看妈妈,觉得爸爸跟妈妈结合到一起确实是个错误,也许他们曾经爱过,但都没有把对方真正读懂。一辈子在忍让和互相体谅中生活,那种活法太累太苦。爱是一种燃烧和释放,不戴任何面具;要爱得狂放,爱得狰狞,爱得肆无忌惮,爱得空前绝后。爸爸和妈妈,像如来佛和观音菩萨,光知道普渡众生,他们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懂得爱情的甘苦。杨倩朝妈妈一笑。带着一种知错的讨饶。杨倩看到妈妈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那笑包容了世间的一切。杨倩认为爸爸不会出啥事,心一狠,到西安去追潘明鹏。

    杨学武又一次醒来,静静地躺着,他有些疑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瞪着柳茹看了半天,嘴里嗫嚅着。柳茹把耳朵贴在杨学武的嘴唇上,好容易才听清了,杨学武在问:“你是谁?”

    我……是谁?柳茹指着自己的鼻尖,头皮发麻。她把学武摇摇,变腔变调地说:“学武,你怎么能不认识我?我是柳茹!”

    杨学武想得很认真,怎么也想不起来生活中竟然还有个柳茹。他朝柳茹无奈地笑笑,那笑定格到脸上,显得空虚,他坐起来,眼里寻找着什么,眼神变成了两只深洞,他撒尿了,竟然不解裤子,尿湿了一裤。

    柳茹慌忙叫来了主治大夫,大夫为杨学武做了检查,告诉柳茹,这是一种失忆现象,是精神受到突然刺激所致,现在还弄不清是永远失忆还是暂时失忆。

    柳茹孤立无助,眼前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帮上忙。她左思右想,向政协领导做了汇报。

    政协领导一听说杨学武病了,赶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医院,只见病床空着,杨学武不知去了哪里。

    县政府的礼堂里正在开全县领导干部会议。杨学武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县长认识杨学武,问道:杨学武同志,你来有啥事?

    正好县长旁边有空座位,杨学武板着面孔坐下,挺胸抬头,喧宾夺主,面对全县的部局长、乡长、书记做起了报告。

    同志们:

    领袖教导我们:夺取全国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在荒无人烟、长年积雪的昆仑山上,我们肩负着祖国人民的重托,肩负着党的希望,我们牢记毛主席的教导,用我们青春的躯体,铸成铁壁铜墙……

    全县的干部都听懵了,弄不清杨学武想干什么?有保卫人员冲过来,想把杨学武撵出会场。县长朝保卫人员摆了摆手,温和地对杨学武说:杨学武同志,现在正开会,研究布置全县的工作。是不是这样,回头专门开个革命传统演讲会,听你演讲,怎么样?

    杨学武不管不顾,按照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每当五星红旗在雪山上升起,我们就感到自己肩上的使命神圣无比,我们保卫的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受侵犯,保卫的是十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党。饱蘸滚滚长江水,写满蓝天万里云,写不尽您的伟大功绩……

    正在这时,政协领导,医院的主治大夫,护士和柳茹全都来了,大家连哄带劝,好不容易把杨学武劝出了会场。县长小声地吩咐旁边的工作人员:用我的车把杨学武同志送回去。

    杨学武同志是国家功臣,杨学武同志病了,县委书记县长都到医院对杨学武同志表示关切和慰问,他们轮流跟杨学武同志握手,鼓励杨学武同志安心养病,杨学武同志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人民服务。”

    突然,杨学武手指着柳茹的鼻子嚷起来:“你这条毒蛇,资产阶级的走狗,革命阵营里的蛀虫,你上了敌人的贼船,你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革命人民绝不答应!”

    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柳茹的脸变白变赤,不知道怎样应付。县上领导以为杨学武精神失常是因柳茹所致,齐向柳茹投来责备的眼神,柳茹浑身长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人最伤心的,莫过于被最亲的人咬了一口,泪已干,心已枯。但柳茹得硬撑着,她面对的是一个病人,一个精神错乱者,死活得厮守着学武,她必须认命。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期,医生们认为,这种病要么送精神病院,要么回家慢慢调理,医院对此无能为力。

    柳茹想了想,便叫了一辆车,把杨学武接回家。尽管家里已做了坚壁清野,把剪刀、改锥、手钳、手锯、甚至一根电线一枚铁钉全都藏匿,但还是发生了问题。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幅照片,那是潘明鹏、杨学武当兵前跟柳茹的合影留念,三个年青人穿着草绿色的军装,胸前别着领袖像章,洋溢着洒脱而英俊的笑脸,本来相片藏在相夹内,柳茹从南方回来后杨学武亲自把那张相片从相夹内取出来,装进相框挂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为此柳茹曾浮想联翩。感觉到学武真的变了,变得通情达理,人情味十足。

    杨学武从医院回来后一看那照片便怒气冲天,鼻子和眼睛挪位,发光的头顶呈现出一种酱色,只听得嘎嘣一声,便有断裂的牙齿从口腔内喷出,带着腥红的血渍。杨学武把相框从墙上扯下来,狠狠地摔到地上,三张英俊的面孔被碎玻璃划破,带着无奈的微笑和惋惜。杨学武还嫌不解气,抓起照片撕得粉碎。把碎相片吞进嘴里嚼呀嚼,嚼成一团血泥吐了一地。

    婆婆的眼神变阴变冷。杨学敏跟朱照霖赶回来了,这个小姑子一改二十多年对柳茹的关爱和宽容,眼神里满是鄙夷和怨怒,好像学武是柳茹逼疯的,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给杨家带来了不幸。柳茹变成了人们发泄的靶子,弹痕累累,千疮百孔。柳茹已无尊严可言,任何辩解都不管用,她还得维护女儿杨倩的声誉,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学武变疯的实情说出。柳茹盼女儿快点回来,也许杨学武看到倩倩后能够清醒。

    朱照霖眼神怪怪的,也不知是叽讽还是同情。更可恨杨倩这个小蹄子,闯下祸后飘然而飞,不见踪影,将柳茹一个人夹在责难和误会的砖缝中挤压,她快崩溃了,痛不欲生。

    责难也好,谩骂也好,最让柳茹肝肠寸断的,还是杨学武带着敌意的疯话和咒语:披着羊皮的豺狼,化妆成美女的毒蛇,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阶级敌人的同谋……这些名词已不新鲜,杨学武每天都在千遍万遍地重复。柳茹在咒骂中沉默。她把舌头咬伤,便有咸咸的汁液从嘴角流出,耳膜臌胀,耳朵里老有千百只蜜蜂在飞鸣。渐渐地她发觉了,她不在时杨学武还安静些,她一站在杨学武面前那个人便歇斯底里,有恃无恐。柳茹的心被击穿了,这个世界已不值得她留恋。一个念头一闪,立马把她紧紧地攫住。柳茹的目光阴冷了,看所有的两条腿动物如同行尸走肉。

    无风的夜晚杨家的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便有一条暗影从院内飘出。天阴着,没有星星,空气中弥散着秋天的芬芳,群山在暗夜中静穆,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的乐曲,——那是天乐,在招唤一个孤独的魂灵。

    柳茹一身素白,脚底生风,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好像有无数只鬼魅将她簇拥。积水潭边,亮起一道白链,紧接着就听到噗嗵一声,响声沉闷,带着无奈,带着惊叹,带着惋惜。

    不知过了多久,柳茹发觉自己身轻如燕浮在水面,水下好像有无数只手将她托着,使她无法下沉。她将头埋进水中,然而不争气的身体像一只葫芦又飘出水面,使她连死也变得那么困难。可能她罪孽太重,还没有到解脱苦难的时候。

    她湿淋淋爬上岸,双手抱肩,凄苦而无助。无数只萤火虫渐渐聚拢在一起,排成一条长长的萤链,从柳茹的脚下一直延伸,仿佛城市夜晚的街灯。她踩着粼粼萤光一直朝前走、走……走到山的尽头,走上了五里坡的石板路。一只白鹤驮着银髯老人,稳稳地落在大悲寺屋顶。柳茹面朝大悲寺跪下了,心静如水,所有的欲念都被掏空。

    见过百鸟朝凤么?那是盛世的先兆,千年不遇。大悲寺周围的树林里,满世界的飞禽来这里聚会,迎接一个盛大的庆典。白天鹅翩翩起舞,孔雀开屏,百灵子展开歌喉,山鹰围着山顶盘旋,喜鹊带着它们的儿女……太阳毫不吝惜地把灵光洒向所有朝觐者的头顶,大悲寺的山门自然打开了,老主持带领众僧尼迎接菩萨临幸……

    大悲寺正殿的东侧,摆一把木椅一张条桌,每日见一直隶皂衣的女尼端坐在木椅上,专门为前来进香的信男善女诊脉。条桌旁蹲一只陶罐,任求医者施舍一些散币。

    厚实、严肃、客观、可信、负责,不哗众取宠、不愚弄读者。我用我精瘦的肩膀不断地撞击着文学殿堂的大门,总希望那扇大门对我打开一条缝,让我在里边的某一个角落,点亮一盏属于我自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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