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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一章 9

    未定国境线,双方军队脱离接触。

    中印友好几千年。长安街上,有印度商人的叫卖,唐玄奘远涉印度,把佛教精髓传入华夏,法门寺供着佛祖释迦牟尼的佛骨舍俐。尽管两国对历史有不同的诠释,既然铁定做邻居,边境争端,为什么不能坐下来谈?

    石磊走后连里再没有给七班补充兵员,轮到班长巡逻了,只带一名战士,潘明鹏牵出七十七号战马,搭上鞍鞯,把水壶向马鞍上一挂,一跨腿,骑上。

    半年前军区大比武,每个连队只去一个兵。连里本来决定让杨学武去参加,杨学武却推荐了潘明鹏。他太期盼潘明鹏能有所进步,他们是朋友,是老乡,既然一同穿上军装,就得比翼齐飞,绝不能放过让潘明鹏同志展现自己的机会。

    潘明鹏同志比武回来,入了党。连长想提拔潘明鹏同志任七班副班长,指导员对小潘有看法:这个兵,还得考验,观察。

    春节已过,用不了多久,就得换防。马蹄山的日子,将会一生一世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水壶里灌满酒,有了酒,就不怕冻伤。

    下一面缓坡,翻一座山包,视野开阔了。这道川有一公里宽,沟里有一条小河。夏天,有羊在川里吃草,有鱼在河里游,有鹰在头顶盘旋,还有,藏族牧民的情歌。

    印度兵在那边,中国兵在这边。沿着山脚走,远远看着。

    零下二十几度,天不太冷。太阳像只蛋黄,天上有薄薄的云。

    总该说点什么。平时跟其它战士在一起巡逻,总说不够、骂不够、笑不够、闹不够。唯独小杨小潘在一起,双方的表情都很严肃,像俩个高僧,使内功。

    其实,谁对谁都一片忠诚。潘明鹏到七班后,坏毛病改了不少,他绝不跟班长较劲,杨班长不论叫他干啥,无条件服从。而杨班长却千方百计给小潘创造机会,鼓励明鹏进步。他们是情敌,同时又是战友。

    终于,小潘先开了口:杨哥。他说。杨学武比潘明鹏大两个月,一九四九年生。在家时小潘就这么叫小杨。来部队三年了,小杨第一次听小潘叫他“杨哥”。

    小潘说:杨哥,你把给杨叔杨婶带的东西准备好,我复员回家时,给你捎上。

    两匹马,并排走。杨学武嘴角动了一下,没有言语。提干的希望渺茫,石磊事件已葬送了杨班长的前途。可是杨班长不可能复员,当班长后,一般都得服役四到五年。

    好半天,杨班长才说:明鹏,我们一搭里当兵,一搭里回去。

    你是班长,今年肯定不会复员。可我——想回家。

    杨学武说:咱俩都是党员,祖国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

    冬天的鹰,很笨。顺山坡往上爬,像企鹅,一摇一幌。到山顶了,扎猛子飞下来,捕捉山沟里的鸟。马受惊了,撒开四踢,狂奔。杨班长的马,跑了不长一段路,停下来喷着响鼻喘气,点着一支烟,放到马鼻子底下,马猛一吸,就能烧掉半根。昆仑山上的马,有烟瘾。

    该死的七十七号,前蹄蹬空,像人一样站起来,嘶呜着撒欢。这土匪柸子总不踏实,一有机会就给你较劲。潘明鹏从马上摔下来,双手紧攥着马缰绳,被马拖了好长一段路。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想重新骑上,被杨学武用手拦住:换着骑吧,这马性烈。

    杨学武把自己的军用水壶解下来,绑到七十七号马鞍上,潘明鹏生自己的气,站着没动。

    换了马,重新骑上,走。杨学武说:三号军装,柳茹穿上,可能有点小。

    杨学武知道潘明鹏领了一套三号军装,杨学武知道三号军装是潘明鹏给柳茹准备的。

    你领了几号?

    二号。我是给妹妹准备的,不知道学敏现在长多高。杨学武想妹妹了。

    对面山沟里,印度兵打枪了。看不见印度兵,只听见枪响。几百匹野马,从对面山沟里冲出来,积雪被扬到半空,搅起漫天雪雾,银蹄翻飞,红鬃飘扬,一片嘶呜,一河奔腾的血!

    七十七号看见同类,唤醒蓄谋已久的野性,它不甘衔铁锁鞍,做人类驯服的工具,它向往没有羁枷,自由自在的生活,它响应着同伴们的呼唤朝前飞奔,身子筛着,想甩掉马背上的重负。杨学武是个高超的骑手,他知道七十七号的阴谋,双脚牢牢踩着马蹬,屁股离开马背,马缰紧紧缠在手腕上。他知道跑不了多久马就很累,他必须把七十七号制服,绝不能让它得逞!

    小——杨——哥,小心。潘明鹏远远地喊。

    群马斜刺里奔过来,冲进了另一道山沟。潘明鹏骑一匹老骟马,跑不动,眼看距离越拉越大,干着急没办法。走到沟口了,朝里望,不见杨班长的踪影,喊,隐隐听到有回声。再喊,再听,回声从地心里传出。走近了,一看,杨班长连人带马,掉进五六米深的雪井。雪井周围的雪已将马埋得只剩下两只耳朵,杨班长只剩两只肩膀,一颗头露在外头,周围的雪,还在往下掉。

    小潘,别急,先查看地形,这可能是一道暗沟。杨班长在危难之中,头脑仍然冷静。

    杨哥,你的手能不能动?

    能。杨学武将两只手抽出来,举过头顶。潘明鹏把军用小铁锨从马背上解下来,瞅准了,扔给学武。

    杨学武接过铁锨,先将身体周围的雪往实里拍,渐渐的露出了胸脯,他试着解下马缰,看马的头,仍在动,可惜一匹好马!

    两根马缰绳拴在一起,潘明鹏跟老骟马一起使劲,把杨班长拉出了雪井。

    然而,杨学武的靴子、两壶酒、还有七十七号战马,却永远埋在雪井之中。

    靴子、酒、战马,三件宝贝,只要留一件都行。更可气的是,两壶酒,全拴在七十七号马鞍上,只顾着往上爬忘记了解下马鞍上的酒。人有时,一点疏忽都不行。

    杨学武脚崴了,两只脚肿成萝卜,可能是掉进雪井的瞬间,劲使得太猛。

    潘明鹏把杨学武的脚惴到怀里,抓一把雪,连搓带柔。潘明鹏脱下自己的靴子,给杨学武穿。杨学武手一挡:你一号鞋码,我特号鞋码,不行!这脚太肿。你脚冻伤了咋办?我留下来,你骑上马回哨所报信,快去快回。

    鬼话!叫我甩下你,走?我扶你上马,要死死一块儿。

    三年来,杨学武第一次服从潘明鹏的命令。杨学武骑在马背上,潘明鹏牵着马,在山谷里,走。

    落日的余晖,在极高远的山顶上,涂抹了一层橘红,渐渐地褪了颜色,变白变青,山长高了,刺进夜空,几颗星星停在山巅上,眨着贼眼,像鬼的精灵。风带着哨音,凄厉地扫过冰冷的山谷,马越走越慢,不断打着响鼻,犯烟瘾了,可是——烟抽完了。如果有酒,给马灌一口,也管用。

    杨学武的脚,用两件军衣包裹,军衣挡不住严寒,如果有酒涂到脚上,最好。

    酒、酒,高塬战士的命。

    潘明鹏想把棉衣撕开,给学武裹脚。杨学武骑在马上骂:找死呀你,都不怕把肠子冻僵。

    马不走了,四蹄撑硬,有笑停在脸上。

    马的笑,一定很滑稽,两排大板牙露在外边,嘴唇朝上翻,铜铃般的眼瞪着,像两盏灯,潘明鹏推着马屁股一使劲,噗嗵,马便倒在地上。

    超期服役的马。本来该退役了,却让另一匹病马,占了先。

    坐在死马旁,潘明鹏把杨学武的脚惴在怀里,搓。脚已冻硬了,看不清颜色,如果不是脚崴,杨学武就能不停地活动,如果有酒,血管就能流通,杨学武的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根本无法知道那脚还长在自己身上。潘明鹏把大衣脱下,将脚包上,背着杨学武站起身,迎着朔风,朝前挪。

    热热一滴泪,掉进明鹏的脖颈。

    雪在暗夜里,翻着白色的浪花,山被晶莹的玻璃罩着,鬼打闪了,有流星落下,拖着长长的尾巴,冷气把风吸干了,冻凝在心上。一团黑呼呼的东西挡在路口,像个巨大的酒馕。

    潘明鹏踢了一脚,是一只死鹰。生命在这里,无法找到平衡和支撑。

    远远地,有人在叫:杨班长——、潘明鹏——。听清了,那是战友们在呼喊。他们没有力量回应,把枪举起来,对着星星,砰!

    ……战士们把杨学武扶上马,潘明鹏一扑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谁带酒了?喝一口。

    医院的护士把酒精擦到杨学武冻伤的脚上,肉像煮熟了似地,一块一块往下掉,血管里有铁锈流出,骨头明幌幌地露着,惨不忍睹。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播送着:《岗底斯山的英雄哨兵》。嘹亮的解放军军歌,响彻在营房上空: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肩负着人民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头顶着闪闪的红旗,我们的战士冒着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巡逻在千里边防线上。他们心里装着对伟大领袖的赤胆忠心,装着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感谢革命老区的人民,感谢杨学武潘明鹏同志的父母,你们用扑素的无产阶级感情,为部队选送了这样坚强的英雄……”

    鲜花、荣誉、军礼、掌声。军区最好的笔杆子为他们写好了讲演稿,四个兜的军装同时穿到两位战友身上……只是——杨学武同志只能坐进轮椅里,跟前来慰问的官兵们握手。

    整整一年多时间,杨学武潘明鹏同志走遍了天山南北,哨卡农场。那里有军营、那里就有他们的演讲。

    终于有一天,部队首长找杨学武同志谈话: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为了部队建设,杨学武同志是不是可以转业回到地方。一切待遇不变,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英雄为部队做出的丰功伟绩。

    在部队做完了最后一次演讲,部队首长庄严地向大家宣布:杨学武同志高瞻远瞩,身残志坚,主动请示脱下军装,回到地方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几千名官兵齐刷刷站立,向英雄致以革命的敬礼,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厚实、严肃、客观、可信、负责,不哗众取宠、不愚弄读者。我用我精瘦的肩膀不断地撞击着文学殿堂的大门,总希望那扇大门对我打开一条缝,让我在里边的某一个角落,点亮一盏属于我自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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