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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醒不了的梦

    一醒不了的梦

    曾经有人告诉薛小霜,不要把现实和梦境算计得太清楚,不然会活得很狼狈、很乏味、很疲惫。

    把梦想和现实混为一谈,薛小霜觉得是个笑话,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泾渭分明,如何混淆?

    但是这一次,她彻底茫然了……

    夏末初秋,阳光很乏人,特别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直截照在舒服的大床上。这张大床是一位意大利设计师专门设计并亲手制作,送给她的,纯手工啊。

    自从有了这张大床,薛小霜的睡眠比以前多了整整一半,每天可以睡着四个小时了。

    今天,这讨厌的阳光,弄得她很不舒服,那个平时体贴入微的日本女佣居然不来给她落下窗帘。

    薛小霜很不情愿、百分之千不情愿地被迫睁开一道眼缝,这些天来,她命令自己睡到自然醒的,谁敢来叫她?她潜意识里带着一丝好奇,谁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来打扰她的睡梦!

    她使劲儿揉眼,试图让自己看清楚一点,身边似乎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头疼啊?”一个很慈祥的男人声音。

    薛小霜刚刚要爆发海啸般的怒气,另一根脑筋发现有一丝不太对劲儿,这男人的声音是遥远而纯正的乡音。

    异国他乡,何来乡音,而且如此纯正的老家乡音?她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这么纯正的中国北方某地区乡音了。

    她抬起头,那是一张遥远记忆里熟悉的脸,高一的数学老师,一个很温和的中年男人。小学初中高中十二年,这是唯一一个正眼看过她,把她当一个正常学生的老师,也是唯一个有耐心提问她问题,并且给她纠正错误的老好人。她一直记得他,心怀感激地记着,只是离开家乡后,再没有机会见过他。以前,她梦里从未梦见过他,今天是怎么了,居然梦到这位老好人。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教室,遥远记忆里,高一时的教室,除了那位老好人,还有59双年轻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薛小霜乐了,终于梦到高中时的老师同学了,居然一个不缺的梦到了,连她根本想不起来的一些同学,都清清楚楚出现在梦里,他们的脸庞那样清楚,那样真实。

    窗外,夏末初秋的阳光正乏人,同桌和前桌的三个女生用报纸贴在玻璃上,唯独留下一块,正好让阳光晒着她。那时的薛小霜就是同学们眼中的傻子,被捉弄、被嘲笑。她也的确很傻,似乎从不用脑子思考问题,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想明白,自己那时究竟是用什么思考问题的,也许是用本能,像心智未开的动物。

    那时的她,分明是被阳光晒疲了、睡着了,居然脸不红、心不跳、麻木地顺着数学老师的话回答:“是。”后来她想明白是这位老好人老师给她留面子,但是,她薛小霜在高三以前的历史中,何曾有过面子这个稀罕东西。

    薛小霜心里明白,她不头痛,几十年来,她一直知道,她从不头痛,她的头就像可以存储无限数据的超级计算机,从不疲倦,没有极限,即使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了,脑细胞还在疯狂跳跃。

    薛小霜知道,这是梦,梦到那个很多年前撒谎的下午,既然是梦,为什么还要撒谎?

    她站起来:“不,我不头疼,我很困,睡着了,让我站一会儿吧,这样我会清醒些。”

    承认自己上课睡觉,还自己罚自己站,不但全班同学惊讶,老好人也是一时无措,这个傻子,脑子被门夹了?他最终点点头:“好吧。”然后走回讲台。

    这是下午第一节课,最乏人的一节课。薛小霜翻翻桌上的课本,高二上学期的。她记得高二分班,她分到理科班,老好人不再教她了。现在一定是刚开学,还没来得及分班,估计过不了一星期,就会分,分到一个暴虐的数学老师。

    那时的薛小霜成绩很烂,烂到每次都是全年级倒一;那时她来自农村,又丑又呆;那时她看一切都像隔着毛玻璃,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然。

    薛小霜很奇怪,这个梦怎么会如此漫长,下午第二节课已经上完了,她依然没有醒,以至于她都出现内急,在梦里内急,往往会找不到厕所,或者,就算找到厕所,也解决不了,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厕所人满、厕所坏了……只有等醒了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所以她不想在梦里徒劳,想等醒了再去,可是越来越急,为什么这么内急了还醒不了?

    薛小霜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就算在梦里,也要去趟厕所,她就不信,这么熟悉的校园,她会找不到厕所。

    当她走到教室门口时,上课铃响了,响了也得去,内急的滋味不是太好受。

    一转弯,一个帅气的少年抱着篮球和她走了个照面,他叫任然,是班里最帅的男生,家住县城,记忆中好像据说老爸还是个什么长。他酷爱篮球,文化成绩中游,这是薛小霜对他全部的记忆。薛小霜能够隔了这么多年依然牢牢记着他的名字,不是因为他帅,也不是因为他老爸是个什么长,完全是因为他这个名字,任然,时光荏苒。她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就觉得这是在警示谁。

    那时的薛小霜跟个傻子一般,更不懂得欣赏男生的美,只隐隐记得,这小子张扬霸气、篮球场上,一大票女生为他尖叫。这会儿在梦里走了个照面,仔细看看,他的确长得还像那么回事,有鼻子有眼儿的,嗯,瓜子脸,大眼睛、白白嫩嫩的脸蛋儿、乌黑的头发、刘海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以薛小霜现在的这一大把年纪来看,他即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那个水灵啊,掐一把,肯定能流出清水。

    内急就是内急,他长得再水灵,也不能当马桶用吧。薛小霜绕开他走向楼道。

    任然抱着篮球扭头瞥了一眼走向楼道的薛小霜,心中纳闷:“上课了,这傻瓜要去哪儿?”

    薛小霜没费什么周折,在“梦里”很顺利地找到了厕所,高中时,学校的厕所很简陋,一个坑挨着一个坑,后来她做过许多梦,梦到这里的厕所,但都没有今天这次“梦到”的真实。

    她走进厕所,骑到坑上,解开腰带,蹲下,开始嘘嘘,然后,切,居然真的解决了内急!薛小霜震惊,如果在梦里能够解决掉内急,现实里往往预示着……尿床!

    虽然她一把年纪,但还不至于老到小便失禁吧!这个,让佣人看到也会很丢人的。

    可是没办法,她醒不了,用什么办法让自己醒过来呢?

    以前在梦中,吓醒过、疼醒过、哭醒过,对,疼痛会让自己醒过来。薛小霜用力掐自己,很疼,但醒不了,抽自己两巴掌,呃,看起来有点像神经病,但也醒不了,撞墙吧,她有点怕撞得头破血流……

    折腾到放学铃响起,她依然无法从梦中醒来。同学们都收拾东西,回家的回家,住宿的去食堂,值日的同学扫地,她跟这儿傻坐着也不像话。

    走吧,薛小霜站起来,可是去哪儿呢?梦醒不来,她该去哪儿呢?家,那时她的那个家,她宁愿不回去看,就算在梦中也不想再回去看。但是想到爸爸,她的心软了,决定还是回去,也许还能在梦中见一见早逝的爸爸,那个唯一爱过她的亲人。

    走到停车场,从一排排有新有旧的自行车中寻觅,那个才是她的自行车呢?努力回忆,那个时候,她骑着一辆二八加重的破旧自行车,走起路来咯吱乱响,她曾经为这辆车子觉得很丢人,但这把年纪了,她已经不在乎那些青春少男少女在乎的表面了。

    “薛小霜,还不走啊?”一个女生,很不漂亮,推着车子对她说。

    她使劲儿想,朦胧中也许该有这么一个人,但她无法想起她是谁。“我……我有点……好像,找不到我的车子了。”离家几十年,家乡话说起来都那么生涩了,她从兜里摸出一把简陋的、似乎是自行车钥匙。那个时候,这么破一辆自行车还上锁,现在,她会随手将豪华汽车丢路边,如果忘记开回去,隔不了两天,警察会开着车子给她送回去。

    那个很不漂亮的女生目光扫过自行车群:“那里,我记得那个是你的车子。”

    薛小霜顺着她手指看过去,果然,记忆中那熟悉的破自行车静静等在哪里,锈迹斑驳的车身,蓝粗布做成的车座套,要多土气多土气,可是,现在她不觉得了,或许这辆自行车因为薛小霜这个名字,应该被收进博物馆。

    她将钥匙插进锁孔,倒是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打开了,车锁应该是她这两自行车上最好用、最值钱的东西。

    “我先走了,我往北,你往西,结不上伴儿的。”那个女生骑上车子走了。

    薛小霜还打算问问她叫什么来着,可是她已经走了。她只好自己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出了校门,怎么这个梦还不醒?

    那个时候,县城的街道竟是如此简陋和狭窄,她竟然不怎么记得了,当她开着跑车奔驰在美国西部广阔的高速路上时,她已经记不起故乡的街道和乡路了。

    那个时候,爸爸拉着木制双轮车,她在后面推车,车上是他们家整个冬天的煤。后来,爸爸开着手扶拖拉机,她坐在车厢里手举镰刀,望着天上的镰刀般的弯月,路边是金黄的麦田,天边,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薛小霜跨上自行车,将车蹬得飞快,梦不要醒,再坚持会儿,让她在梦里看一眼爸爸,那个时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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