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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夜之殇(下)

    他听到了什么?

    父皇要立四哥为太子!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他是真心为四哥感到高兴,他们兄弟,终于等到出人头地的一天了。

    只要四哥做了太子,那些讥讽、欺辱、奚落自己的人,便不敢再看不起自己,最重要的是,四哥若登基为帝,那么母妃就可以自由了。

    母妃的自由,比一切都重要,甚至重过他的生命。

    所以,他不嫉妒,不羡慕,他会尽自己一切努力,助四哥坐稳皇位。

    可是,此刻他听到了什么?

    “锦阳,知道朕为什么要立你为太子吗?”父皇往日慈爱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种冰冷无情的感觉。

    “儿臣……不知。”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了萧锦阳略带困惑的声音。

    “因为你的正直,你的勇气,还有你刚毅果决的性格。”

    “……”

    “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无情?”

    “不,父皇一点也不无情。”

    男人似乎有些诧异,倒抽一口气,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是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的这个儿子,性情比谁都倔强,婉妃被打入了冷宫的当晚,他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饶是他明确下旨,为婉妃求情者不论是谁一并格杀勿论,他依旧不肯放弃,自此之后,更是对他这个父皇心存怨愤。不过,怨归怨恨,在对待政务问题上,他的的确确是尽心尽力的,这正是身为一个帝王该有的气度。

    “是的,儿臣从没觉得父皇无情,父皇对谁都可以大度宽容,唯独对待母妃,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似乎一点也不怕得罪这个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哪怕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要了自己的脑袋。

    以为男人必会恼羞成怒,却没想到,听了他的话,男人竟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没错,朕对她,确实无情无义,朕不会否认,朕欠了她,自然要有所补偿。”

    “那就放母妃出来!”

    “朕会的,只要你成为太子。”

    “只要儿臣是太子,就可以与母妃团圆了吗?”

    “是的。”

    这么简单?

    萧锦阳不信,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他却能清楚地从他眼中读出别样的情绪。

    “等儿臣登基后,母妃会成为太后吗?”既然他是太子,就总有登基为帝的一天,那时候,她的母妃,将会真正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闻言,男人脸上笑意渐收,语气蓦然变得沉肃:“不会。”

    “不会?”为什么不会?

    男人起身,明黄的衣袍上,代表着权利与地位的巨龙张牙舞爪,在昏暗烛光的照耀下,竟显得有些狰狞,“为大燕的江山千秋永固,朕不能冒险。”

    不能冒险?什么意思?萧锦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立子杀母。”简洁的四个字,却似一道惊雷在萧锦阳以及躲在窗外偷听的萧祁夜脑中炸响,“朕不得不顾及霍家的势力,朕这样做,都是为了大燕着想。”

    绝望的恐惧,几乎要将理智灼穿,萧祁夜僵着身子,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屋内的动静,生怕露掉一个字。

    片刻的沉默后,萧锦阳开口道,“那我就不做这个太子了。”

    “放肆!四皇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男人豁然大怒。

    “当然,儿臣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怕朕杀了你?”

    “父皇要杀便杀,儿臣虽不甘这样死去,但若要以母妃的性命来换取儿臣的皇位,儿臣宁可一死!”话落,便听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把掌声,接着,是男人愤怒的吼声:“别以为朕不敢杀你,这些年来你都做了什么,难道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吗?朕一直纵容你,并不代表朕可以永远任你无法无天下去!不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别无选择,霍芯婉必须死!这是她的命!”

    两人后面说了什么,争论了什么,萧祁夜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了。

    心口像撕裂一样的疼,滚烫的鲜血在身体里凝固,寸寸成冰。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出去的,不顾侍女太监的阻拦,一路冲进了冷宫。

    “夜儿?”十年不见,女人苍白的脸颊上,已然生出仿若浸染了沧桑的细纹,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那么温柔,如夏日里宁静的清爽月辉。

    望着这个突然闯进死寂如坟地般冷宫的少年,女子微微一怔,试探着唤道:“是你吗?我的夜儿,我的孩子。”

    “母妃!”多年来深埋于内心的痛楚与委屈,在面对慈母的一刹那,彻底崩塌。

    望着跪倒在面前的清俊少年,女人浑噩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那双多年来早已失去神采的眼,再次变得鲜活清灵:“夜儿,我的夜儿,我苦命的孩子……”

    “母妃,孩儿不孝!”隐忍了十年,努力了十年,终究还是救不了他的母妃,心中的愤恨如冲天烈焰,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婉妃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少年的鬓发,她亦是盼了十年,等了十年,每天她都在幻想,她的夜儿究竟怎么样了,是不是和他的哥哥一样聪明?他吃的好吗,穿得暖吗,是不是长高了,是不是还像小的时候一样爱哭……终于,上天让她等到了这一天,可以亲眼看看她的夜儿,摸摸她的夜儿。只是,心中的欣喜只持续了眨眼的瞬间,婉妃虽被困在这凄凉荒芜的冷宫整整十年,却并未磨去她天生的聪慧与敏锐,她蹲下身,一瞬不瞬盯着少年:“夜儿,你是怎么来的?”

    深吸口气,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萧祁夜故作轻松道:“是父皇让我来的。”

    “是吗?”婉妃不信。

    萧祁夜别开眼,母亲的目光虽然慈祥,却也犀利,让他的谎言几乎无处可藏:“是……是的。”

    “夜儿,不要骗我,母妃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欺骗,你懂吗?”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当初是怎样用甜言蜜语欺骗她、羞辱她的,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萧祁夜痛苦道:“母妃,孩儿……让孩儿带您走吧!”

    婉妃一怔,随后像是蓦地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终于……他终于还是决定了,是吗?”

    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萧祁夜拉住婉妃的单薄的衣袖,恳求道:“母妃,跟孩儿走吧,我们逃到天边去,永远都不回这里了,好不好?”

    婉妃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前方,目光空洞得可怕。

    “母妃,求您了!”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从今往后能够与母妃在一起,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婉妃还是不说话,她像是一尊美丽的塑像,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不论萧祁夜如何恳求,她都一动不动,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母妃,求您了,孩儿已经受够了,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的父皇,他是个冷血无情的魔鬼!母妃,我们走吧,从此以后忘了这个人!”

    “夜儿,他怎么说?”终于,婉妃开口了,可她的声音,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很轻很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想了想,为了让婉妃死心,萧祁夜如实道,“他要立四哥为太子,但是他却说……说为了大燕的江山永固,必须……必须……”

    “必须处死我,对吗?”婉妃平静地接口道。

    萧祁夜张口结舌,突然间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婉妃忽地一笑,那笑容似罂粟般迷人,似毒药般致命。

    母妃的笑一直都很好看,他是知道的,那个男人曾经也夸赞过母妃:一笑倾天下,绝代倾城姿。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妃,笑得苍凉,笑得悲戚,笑得绝望,笑得凄厉。

    “夜儿,我不走,我哪都不去!”婉妃眸光雪亮,两只枯瘦的手用力握住萧祁夜的胳膊:“夜儿,母妃已经失去了太多,事到如今,除了这条命,我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会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来结束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恩怨怨。”

    婉妃几近于疯狂的决定令萧祁夜感到万分不解,他拼命摇头,反对道:“不,您还有我,孩儿会一辈子陪在您身边的!”

    “不,你不懂,一入宫门深四海!这辈子,母妃哪也去不了,听母妃的,留下来,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母……母妃!您在说什么!”

    “夜儿,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是的,最后的机会。”婉妃回头朝门口看了眼,见四下无人,这才郑重道:“他想立子杀母,那我就成全他,不过以锦阳的性子,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所以,母妃要你答应我,如果你父皇有意立你为储,你必须倾尽全力得到他的信任,然后,将这万里江山牢牢握在手中!”

    “不,母妃,不!那样做的话你就会死!”萧祁夜受惊般向后退去。

    婉妃却紧跟上前,再次牢牢握住少年的手臂,一反往日温柔纤弱的模样,眸光如雪,低声却不失坚定道:“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会死!夜儿,答应我!”

    “不……不……母妃,不要逼我!”

    “答应我!”

    “母妃,求您了,儿子真的做不到!”

    “夜儿,这是母妃对你最后,也是唯一的请求,你若不答应,母妃即便活下来,也会恨你一辈子!”

    “母妃,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我们可以离开皇宫的,永远离开。”

    摇了摇头,婉妃闭上眼,缓缓松开紧握萧祁夜胳膊的手:“夜儿,你太天真了,离开?你当真以为我们可以离开皇宫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和我别说逃不出上京,就算逃出去了,我们也逃不了一辈子,我是霍家的罪人,我已经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害的父亲无辜惨死,夜儿,我罪孽深重,谁都救不了。”

    夜色深沉,只有微弱的烛火,给这绝望冰冷的夜晚,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感觉有些冷了,萧祁夜连身子都开始不住地颤抖,“母妃,孩儿会保护你,一定会的。”

    听着少年坚定却底气不足的话,婉妃再次嘲讽地笑了:“孩子,有些事情你现在或许无法理解,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今日的母妃,是多么的绝望无奈,你会明白,要想我们所有人都好好活着是多么艰难。”

    “母妃……”被女子眼中如撕裂般的哀恸震撼,萧祁夜轻声嗫喏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可以反驳母妃的理由。

    这时,忽听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太监焦急尖锐的呼喊声:“皇上!皇上您慢点,小心脚下——”

    皇上?

    那个男人,已经有十年没有来看过自己了。

    婉妃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十年前,他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打入冷宫,十年后,他终于决心来见她一面,却是为了要她的命。

    “夜儿,快出去!”婉妃没有时间感叹过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盼了整整十年的孩子推出门外,“记住母妃的话,如果你做不到,母妃死也不会瞑目。”

    “母妃……”萧祁夜爬起身,想要冲进房间,可婉妃已经先一步将门重重关上,只有她决绝刚烈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去,去吧,从今往后,永远不要再想起母妃,你才是大燕名副其实的君主,若说踏入这宫门我唯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老天将你和锦阳赐给我!快走,听母妃的,你一定要坐上皇位,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霍家,才能替母妃赎清罪责!夜儿,不要让母妃恨你!”

    一遍遍拍打门扉,一遍遍地祈祷哀求,可那扇门后的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了。

    终于,他在世上最亲的人,离他而去了……

    当那个男人,那个冷血的君主问他,想不想做皇帝的时候,他几乎是忍着被利刃剜心的痛楚道:“儿臣想,儿臣想做天下之主,做让大燕盛世永存的一代明君。”

    明君……

    如果他做了皇帝,必然不会如眼前这人一般冷血无情,让深爱的自己的人,活在无尽的痛苦与怨恨中,生不如死。

    是的,做为明君,不但要赏罚分明,爱民如子,对待身边的人,也要付出一颗炽热诚挚的心。

    一杯牵机,带走了那个女子风华绝世的生命,也带走了他心中对爱的执着。

    最敬爱的长兄不理解自己,带着对他一生的诅咒远离了皇宫,从此天涯各两端。

    “萧祁夜,你害死了母妃,穷尽一生,我也不会放过你!”

    是啊,别说是四哥了,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春去秋来,花开花败。

    再沉痛的过往,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淡,唯一不变的,是自己那颗已经冷却的心。

    每到春季,御花园的百花便竞相绽放,姹紫嫣红。

    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是凋零得快,每当看着那些不知所谓,如火如荼绽放的花朵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母妃来。

    “皇上,您这几日胃口似乎不大好,不如去臣妾宫里坐坐?臣妾准备了您最喜欢的芙蓉糕和百味羹。”宫里的女子,也似这春日的百花一样,不知所谓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那样眼花缭乱的风情,虽然赏心悦目,却并不是他想要的。

    哼,他最喜欢的?

    自以为是的女人,她哪里懂得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什么才是自己最喜欢最向往的。

    内心虽在冷笑,脸上却扶起一抹无比温柔的笑意:“好啊,爱妃的一番心意,朕岂能辜负?”

    “皇上,臣妾今日新学了一首曲子,臣妾斗胆,想请皇上为臣妾评鉴一番。”话落,另一个声音便紧接着接口道。

    同样温柔以对:“嗯,爱妃勤敏好学,朕甚是高兴。”

    “皇上,臣妾为您新做了件贴身小衣,只是不知合不合身,皇上晚上能来臣妾宫里吗?”又个不甘示弱的女子开口道。

    “好,朕会抽空会去的。”

    或许周旋在无数美丽的风情中,才能暂时忘掉曾经的悲伤。

    只是,再美的梦,也会有醒来的一天。

    他永远也忘不了,母妃,是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曾经最敬爱的人,带着诅咒回来了。

    “萧祁夜,我不杀你,我要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与绝望中。”

    四哥,哦不,是慕容沙华,他说得对,活着,就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活着。

    “喂,你长得这么好看,也是皇帝的男宠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比那些为了荣华富贵而奉承讨好自己的宫妃还要令人讨厌!

    被突然出现且身份不明的女子恶意调戏,他暂时忘记了所背负的悲伤。

    很奇怪,女子的恶劣虽然令人讨厌,但她却有一双温暖真挚的眼睛,一如无数个梦境中所见到过的一样。

    恍惚间,他似乎找回了母亲的温暖。

    “你一定觉得我很放荡,对不对?你虽然不能说话,但从你的眼神我可以看得出来。”

    ……

    “放荡又如何,总比失去自由好。你知道自由有多么珍贵吗?那是一种即便失去生命,也要坚决维护的意志。呵呵,或许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是皇帝的男宠,日日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不愁吃不愁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相信我,就算食不果腹,就算朝不保夕,只要拥有自由,也比困在这黄金的牢笼强千百万倍。”

    ……

    自由。

    黄金的牢笼。

    不知为何,听了这女子的胡言乱语,他竟有种孤零零被上苍遗弃的感觉,心口就像是被针狠狠扎进去一样疼。

    他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那么的……不快乐。

    “喂,别这样看着我,你我之间只是露水之恩,今天一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继续做你的男宠,而我呢,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个皇宫,从此天高任鸟飞,我才不要做皇帝的女人呢,就算让我做皇后我也不稀罕。”

    这个可恶的女人,看上去疯疯癫癫,却每一句话都戳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如果她可以看见,她就一定能发现,他的心已经被她用言语戳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了。

    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他已能够透过阴霾的天空,看到远处明亮温暖的曙光了。

    今后的日子还很长,露水之恩吗?

    或许吧,但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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