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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此生情恨唯一句,弃子与否

    “难道你不怀疑,自己是一枚弃子么?”

    卿哉倏忽之间便听懂了江水话中的未尽之言。

    逸王储诚庭如此汲汲营营,多番下手企图得到卿家世代所传承的風琐剑,可见剑中一定藏着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秘密。

    那么将風琐剑奉为传家之物的卿家众位族老,难道真的会不知道么?

    却还任由着卿哉骏马宝剑,肆意高昂地行走在江湖之中,储诚庭的耳目之下。

    看着卿哉几番克制隐隐流露出的一点苦楚,江水敛去试探目光,转动着手中的竹杯。

    她道:“秦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崩崖颓石,岚生润黛。

    秦址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地方?

    卿哉喉头梗塞,他出乎意外地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双生的弟弟。

    “弟弟?”

    江水有些诧异,卿哉竟还是双生子。

    卿哉点头:“他单名一个臣,与我容貌十分肖似,只是他更加顽劣些,母亲多加宠爱。”

    当初卿哉出门游历时,能得到族中长老的一直赞许,并授之以吹毛断发的風琐剑。

    其中爱重可见一斑。

    卿哉又说:“原本小臣希望与我同行,却被族老所制止,其中劝说枝节并未曾告知于我。”

    江水神色难辨地嗤出一声短促的笑来:“于是便只留你一个做皇家的靶子,甚至半点没有告诉你風琐剑的由来。”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股不屑。

    卿哉注意到月光下江水消瘦的脸颊,如减损之兰,但他还是摇摇头:“族中长老皆明事理,不是断送子孙而保全己身之人。”

    “可除了那些族老的己身之外,难道秦址就没有其他的小辈了么?”

    江水反问道:“卿哉,你可是在自欺欺人?”

    她声音并不严苛,说话间夜风灌入喉头,还引得她轻咳几声。

    但江水凝视着卿哉的双眼,企图找到他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惜没有。

    卿哉虽不言语,可他眼神中的坚定告知江水他不认为自己是家中弃子。

    或者说即便他是一枚弃子,他也毫无怨怼。

    ......果然即便卿哉疼痛煎熬至疯狂时求死,却在清醒时还能有一颗,澄澈坚韧之心。

    江水不明白这是为何,难道这便是因为自幼家中和睦而未早尝苦毒么?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

    “人间之事,其实不过鹏游蝶梦耳。”

    江水犹带着些笑意:“听你说有个双生弟弟,我倒也曾梦过我有两个妹妹,她们双生花一般,一个名姝,一个名婳,最爱同我亲昵。”

    “于梦中浑然喜乐一生一世,叫我眷恋难舍,正是当初为黑火药所伤后神思难付而导致。”

    今夜的江水尤其地多言语。

    “最后把我从梦境里生拉硬扯出来的,却倒是你。”

    她仰头看着小小的一丸月亮。

    卿哉依旧缄默。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江水笑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在多说什么了。山里天寒,喝了酒虽然能够暖一暖身子,但还是不要在外就坐为好。”

    她正预备起身,却听见了卿哉涩然开口。

    “不。”

    卿哉说:“若能身死而不练累亲足母兄,我也是甘愿。”

    ......

    江水还是站起身来,拍拍身上露水。

    “......江水。”

    卿哉踌躇之际唤出了江水的名字,认真地问:“我的身体,还有转寰之计么?”

    他还是渴望的。

    江水盯着他月光下的脸庞细细瞧了许久,忽而觉得陌生,又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他隐隐作痛的神色,这才恍然觉得方才的陌生是假的。

    她笑:“你当我是谁?若是没有转寰之计,难道我会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从逸王手下抢人,还带你到这个地方么?”

    卿哉心道,难道不是么?

    江水纵然冷静克制且聪慧,但也会有炙心不顾千万而为之时。

    她笑着说:“自然是有救你的方法的,不过是看你如何抉择了。”

    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巧妙。

    望穹苍以四顾尔,何其之茫茫?

    卿哉不由问道:“什么抉择。”

    “自然是你的康复与旁人的性命咯。”

    话到舌尖被江水咽了下去,她还是选择了谎言:“救你的命也不难,十个康健壮年男子的心脏却是不可或缺的。若你愿意,卿哉,待雪化了躲过逸王追查我便去替你杀人剖心。”

    卿哉大惊:“绝对不可!”

    “为何不可!”

    江水语气忽然凛冽起来:“我再说一次,你当我是谁?我是阎王楼楼主的弟子,阎王楼足以接垂丝海棠榜的杀手,更是下一任楼主!”

    “你说这区区人命何足道也?”

    月光下,卿哉的脸庞算不上好。

    江水道:“不过如果你不忍心的话,我就用我自己这一条命来陪你去死,怎样?”

    可怜天上月,独恨旧游客,今照沸里人。

    卿哉保持着饮酒时坐着的姿势,他看着江水终于克制不住流露出的病态痛苦,分明比自己还要绝望。

    他伸出手企图给江水一点温暖,却发现自己根本触不到江水仓皇躲避的指尖。

    “抱歉。”

    卿哉自责且怜爱地看着江水:“抱歉,江水,是我连累了你。”

    江水眼眶已经酸涩难堪,强忍着不肯落泪,拂过眼前碎发转过身去。

    她的声音一点波澜也不起:“没什么好抱歉的,这与你本便没有多大干系,一直以来孤立无援拖累人下水的,只我一人而已。”

    给卿哉的只有一个冷寂背影,单薄孱弱得不像一个能够见血封喉的杀手。

    卿哉猜不透江水是否落泪,她的声音平稳,肩膀没有半分抖动,风轻云淡。

    “江水,我从不觉得你有面目可憎之处,你是这世上最值得怜爱的姑娘,你只是缺了一些温暖。”

    “但你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你有绝世的刀法,脱俗的灵性,以及虽然怠惰但懂得利用外物来逼迫自己前行的意志。”

    “这个江湖在我眼中是快意恩仇,策马江湖,可能在你眼中只有风雨飘摇,人心难测,可你纵然这般觉得但其实还是向往着我眼中的江湖的,是不是?”

    我如何能够不爱你?

    在见到了你的种种之后。

    江水的声音又响起:“是啊,卿哉,你倒是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透彻几分可向往本便是没用的东西。”

    卿哉替自己满上一杯酒:“若是一定需要十颗心脏,我又何必活着,你是个绝佳的杀手,每一颗心除了金钱的价值不同其他平等而视,我自然也一样。”

    “可笑我自以为天才绝世,却也熬不住那般痛苦折磨,我有——”

    话音未落,卿哉忽然倒地。

    是江水出手,将他劈昏。

    “果真不愧是你啊,卿哉。”

    江水留着泪笑了起来:“就是比江水来的高尚磊落,如长风起青苹,浩荡于九州。”

    红尘皆为君足下踏之。

    下一次毒发后若是能挺过,你就算离开我,也能够独活了。

    若是你依旧挺不过。

    江水亦不会食言。

    银碗中本就有了我的一座坟冢,前身父母恩赐之名有所寄托,此身寄白骨于天地,又有何不可?

    如此这般本就是我一直所偏爱的结局,也算是上天所垂怜了,是不是?

    “卿哉。”

    她呢喃着,只敢拢住卿哉昏睡中的身体,却连牵手都害怕。

    “卿哉。”

    “卿哉。”

    此生情恨唯一句,凄厉三声“卿”“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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