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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菜炒毛豆

    沈小甜吃了两条“双皮刀鱼”,心满意足。

    听着冯老板又说:

    “我那时候五六年没回家,顶多一年往家里寄点钱,那年吧,嘿嘿,我想结婚了,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了一趟,想跟家里打声招呼,那时候回来一趟都不方便,我提了五斤黄酒,一条火腿,领着我对象儿体体面面地买了两张硬卧票,从苏州到济南得十来个小时,从济南再回来又坐了一个白天的公交。两脚一落地,我就想,嘿,这小破城。我姐开了个找人开了辆小面包来接我,我开口就跟她说苏州我那老板开的可是四个圈儿。”

    沈小甜看见冯老板抬起头,眼睛穿过窗子,看向了窗外挂着的红底儿黑字大灯笼,“双春汇”三个字,在深夜里很显眼。

    “沈小姐,你猜这个双春汇里有几个人名?”冯春阁对着沈小甜笑了一下。

    “我先说一下,我有个姐,叫冯春亭,亭子的亭,比我大两岁。我快三十的时候还在晃荡,她成家早,那次过年的时候带着她儿子回来,我给了一百块钱的红包出去,点了根烟跟我的姐夫满嘴吹牛,觉得自己真是了不得了。”

    “厨子这个活儿干着至少饿不死,我又在苏州找了个不错的老板,我跟我爸妈说,我想在苏州安家,苏州比咱这儿那可是好太多了。”

    沈小甜在心里默默估算着冯老板的年纪,觉得那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

    冯春阁自己也说:“那时候是九几年,我估计沈小姐还没出生呢……”

    “我是九零后。”经常被人误以为是零零后的沈小甜静静地插话。

    “哦,那你跟陆哥还算是同龄人,挺好挺好。”

    陆辛咽下着冯春阁徒弟端过来的生煎包,空出嘴说:

    “怎么说那么多没用的?”

    冯春阁嘿嘿笑了一声。

    沈小甜看了对面的陆辛一眼。

    这是第二个人了,二十几岁的越观红被人叫红老大,可是怕他,五十多岁的冯春阁冯老板看着是因为要靠他手艺揽生意所以敬他,其实也怕他。

    野厨子……

    这得是有多“野”?

    一边儿的冯老板还在接着说:

    “我这儿什么事儿都说定了,大年初三就挤着车回了苏州,结果一回去我傻眼了,我对象她爹妈不同意了,就因为来回一趟太折腾了,他们说山东人总想着落叶归根,我年纪又比我对象大,指不定我哪天就回山东了,还把他们女儿给带走了。”

    冯春阁的徒弟又端了一盘尖椒炒毛豆、一盘凉拌藕带,一看就是让他们聊天的时候填嘴的小菜。冯老板还特意招呼了一声,给沈小甜又盛了一碗红豆沙。

    沈小甜之前吃了两个生煎包,又连着吃了两条双皮刀鱼,已经有了几分饱意,夹着两颗毛豆送进嘴里,咸菜的咸香混着毛豆的鲜甜,清掉了嘴里残留的鱼味道。

    “嘿嘿,晚上订的是六点一桌,六点半一桌。”冯老板看了一眼手机的时间,说,“有一桌要吃我做的狮子头,也是老食客了,半分都不能差。一会儿我得去剁肉。”

    双春汇的私房菜馆有两套菜单,一套是家常菜,客人随便来了就能吃,另一套就讲究多了,一顿最多就三桌,菜单是固定的,按着人头儿上菜,两个月一换,想吃的话是提前几天就得下了订金来约好的,冯大厨说的就是那后一种。

    有事儿在心里惦记着,冯老板的舌头更顺溜了,后面的故事其实有些老套。

    那年的冯春阁已经快到而立年纪了,很多要考虑的事情就很现实,别人对他的要求也很现实,几番争论之下,女方父母对他提的要求是在苏州买一套房子,安置了家业,就把女儿嫁给他。

    那时候的苏州房子平均一千多一平,六十平的房子也得凑上个七八万才能到手,这钱在现在看真是连个大城市的车位都拿不下来,可那时候冯春阁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一千块包吃住,这还是因为他手艺不错任劳任怨,饭店给他开了高工资。

    他几年来省吃俭用,手里也不过有一万的存款,这还是为结婚准备的,七八万,那是得一毛不拔六七年才能赚的钱。

    一晚上,冯春阁嘴里长了七八个大泡。

    “我打电话给家里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我十几岁出来学艺,就是因为家里穷,供不了我和我姐上学,我姐初中毕业就去跟着倒腾服装,我呢,初中都没读完,就去了扬州……

    “一肚子的圆滑到了嘴边儿,就是没敢提买房的事儿,结果,过了三天,我姐来了,给我带了三万块钱,她说她一想就觉得我缺钱了,怕我是受了什么大罪,连夜上了火车就来了,放下钱她就走了,说是要去义乌进货。”

    三万加一万,四万块钱,冯春阁觉得自己有底气了。

    “拿着钱,我站在我对象家门口……我对象给我开的门,我看着她,她身后是她爹妈在那坐着,三人六双眼睛都看着我呢,我本来挺高兴的,突然就跟鬼上身了一样,直愣愣地说‘我有钱了,是我从我姐骨头里榨出来的’。”

    “那时候的一百块钱是蓝青色的大团结,一百块钱一摞,跟块青砖头似的,我觉得那是把我三砖头给砸醒了。我有什么本事看不起我姐,看不起我老家呀?我看看我对象,她有爹妈怕她委屈,我姐有什么呢?有我这么个弟弟。”

    “我义乌找我姐,义乌那个商品城里面,人特别多,我看见我姐一个人扛着一个有半人多高的麻袋,一步一步往外走。她只给自己留了进一次货的钱,剩下的都给我了,连雇人扛包的钱都没了。那么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我和我姐两个人抱着头哭。”

    冯老板说话的是带着笑的,笑得像是沈小甜嘴里的咸菜炒毛豆,鲜咸清爽,一下子就去了油。

    “后来我就回来了,一下子就长大了,以前看不见的都看见了。我爹妈身体都不好,我不能让我姐一个人扛着吧?人家三十出头抹着口红烫了头,我姐三十出头挤着人堆儿抗麻袋……我看见了,就放不下了。

    “拿着我那一万块钱,先在西边儿开了个小饭馆,专门做小炒,慢慢就做起来了,我回来了两年,我对象也跟过来了,她原来在苏州的一个国营商店当卖货员,商店改制,她干脆拿了发的那笔钱来找我了,说她要当老板娘……不怕你笑话,那年我正经三十,看着她,我都哭傻了。

    “我对象叫简双双,我姐叫冯春亭,我叫冯春阁,我开饭店就一直叫双春,双春楼,双春居,双春汇私房菜,双春火锅城……”

    沈小甜记得自己点外卖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双春饺子家常菜”。

    陆辛说:“老冯开了挺多饭馆子的,最多的时候有六七家,现在也有四家,除了这个私房菜馆子,还有两家在沽市,一家在外地。”

    都不用数指头,一想就是挺大的一份儿家业呢。

    “回来之后发现,在沽市想开个淮扬菜馆子,我没那个本事,干脆就什么菜赚钱我卖什么,川菜我也做过,酸菜鱼馆子我也开过,那个韩国烤肉店我差点儿也开了……这两年我年纪大了,心也没那么大了,就开了这么个私房菜馆,带带徒弟,也重新练练手艺。没想到沽市还真有吃这一口的了,我这生意还不错,又遇到了我们陆哥,跟着陆哥去做什么宴会策划,那是真有意思啊。”

    果然,不管讲的故事有多么的五味俱全,冯老板都能靠他一辈子的油把话转回到夸陆辛上面。

    “陆哥,过几天我苏州的老伙计给我送太湖蟹,我可留了你的份儿,到时候你在哪你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快递过去,以前回个家得一天一夜,现在想吃个太湖蟹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了。以前我对象家两个老人怕女儿走太远了,让我在苏州买房子,现在我在海边给他们弄了套房子,专门让老人夏天度假住,高铁过来才几个小时,哪儿还远呢?”

    冯老板确实能言善道,讲故事的条理却不如柜子,柜子讲的是自己,冯老板年纪大了,带着股生怕年轻人听不懂他的讲古味儿。

    时代大概就是在人们不可把握的未来中过去的,就像冯老板当学徒的时候没想过自己会自己开了那么多饭店,他的妻子大概也没想过自己真成了老板娘,他的岳父岳母更不会想到自己会一年来一次“太远”的地方度假。

    十几天前的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回老家吃着好吃的,听着别人的过去。

    往家走的路上,拍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肚子,沈小甜觉得里面装满了美味和故事。

    陆辛看见了她的动作,鼻尖儿带着脑袋往别处转了。

    沈小甜的步履很轻快,她很高兴这样喧嚣又戏剧的一天,最终落幕于“双春”来历,就像是吃完大菜之后的咸菜炒毛豆。

    “据说谷氨酸能修复神经损伤,果然劳心劳力之后吃一点能让人觉得被治愈了,当然,你做的刀鱼才是救命良药。”

    “救命良药?”陆辛停下脚步看着沈小甜,“你治好了伤,是要走了吧?”

    沈小甜眨了一下眼睛,其实她说的是自己这一天的乏累,不过课代表的解题思路很有进步啊,她点点说:“嗯……吃饱喝足是该上路了。”

    陆辛继续往前走,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兜儿里。

    走了一会儿,他说: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走之前我再带你去。”

    沈小甜说:“我觉得你做的豆豉排骨很好吃,能再做一遍,帮我拍个科普视频么?”

    陆辛直接点点头。

    路灯的光是幽黄的,一团又一团,陆辛不知道为什么走得有些快,沈小甜落在后面,低下头,看见自己踩在他影子的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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