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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海之行

    秦浩康的死讯不到三日就已发酵得街知巷闻。警察厅近乎全员出动,可有效线索微乎其微,而秦公馆的当家人——秦浩康的正牌太太也消极地闭门谢客,让调查陷入僵局。

    所以月儿依然规律地上学下学,与昔日并没有半丁点的不同。薛凝露自然也耳闻了秦浩康之死,用她的话来说,这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那个大恶人就知道卖国求荣,没想到也有被一枪毙命的时候。”两人并行的路上,凝露眉飞色舞地说着,“也不知道哪路英雄那么大胆,敢在电影院里开枪刺杀。”

    月儿不禁抿唇笑了笑,眉宇间皆是沾沾自喜的神色,“电影院光线又暗,场合又封闭私密,是极佳的刺杀场所,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到现在警察厅还没有半点线索。”

    凝露深以为然地点头,她本来就神经大条,压根就没联想到近旁的闺中密友就是自己口中倾慕崇拜的英雄。月儿倒是心思缜密,忽然神经兮兮地顿步回头,故而凝露也扭头看去,缥缈的人群中果不其然闪出一个黑瘦的男人,且坏笑着朝她们走近。

    “是你。”月儿开口道,“你跟着我干嘛?”

    凝露则一脸疑惑,偷偷拽了她一把,悄声问,“你认识他吗?是谁啊?”

    男人身形不高,但还算结实。眼睛虽然大颗,笑起来还有虎牙和酒窝,但所有的五官凑在一张脸上,又失了些味道,属于相貌平平之类,不过对于月儿而言,那日在电影院他出手相护,而后又一同乘黄包车离开,自然还是印象深刻的。

    “宋月儿果然机敏,我才跟了你不过三秒,就被你发现了,难怪.....”男人有意欲言又止,而月儿也明白他的各中深意,于是转向凝露,对她耳语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估计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找我,不如你自己先回家,我和他聊聊。”

    凝露应允,她本就性情恬淡,既然月儿已经这么说了,她也不便再多问什么,只礼节性地朝眼前的男人点头告别,就默默地转身离去。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月儿是个直肠子,才不想和他兜兜转转。

    男人则不紧不慢,“找个地方坐坐吧,我请你喝咖啡。”

    月儿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了,我知道前面有个公园,我们可以边走边说,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男人耸耸肩,大有绅士之态,“悉听尊便。”

    两人慢慢悠悠地并肩走着,男人不高,月儿又不矮,所以在高度上甚是匹配,远远望去,倒真有些刚刚步入恋爱中的小情侣的模样。

    “组织上希望你和陆时予能一起到上海去避一避。”在谨慎地环顾四周,确保僻静无人之后,男人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此番前来的目的。

    月儿虽然并不惊诧,却还是问了句,“为什么,不是说没调查出什么吗?”

    男人不予置否地点头,“现在确实是不存在太大的危险。当日影院内十之八九都是我们组织上的人,但也不排除有个别掌控之外的人记清了你的身形和特点,另外,陆时予作为接应,是绝对暴露了的,为了安全考虑,周惟民向组织上申请了你们的庇护令,你们就去上海躲几天,等这个风波平息了再回来。”

    月儿囫囵点点头,没有任何仓皇出逃的窘迫,反而沾染着憧憬的眼色。男人却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眼就识破了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正色道,“到了上海就去找我们组织上的人,别去杜家,也别去找你的若愚哥哥。”

    月儿却甚为敏感,立即侧眸剜了他一眼,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杜若愚,还知道我叫他若愚哥哥。”

    男人诡异地一笑,“你终于想起来问我名字了?我还以为你一点也不在乎我是谁,是不是真的要把你卖了。”

    月儿不以为然,这个男人模样倒是成熟稳重得很,但听其言语,顶多也就比自己长了几岁,既然是同袍,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坏人,只不过方才听闻若愚哥哥的名字,有些神经过敏,反应过激罢了。

    男人煞有介事地伸出了手,接着又瞄了月儿一眼,说,“我叫王牧尘,牧羊的牧,尘埃的尘,外号大头。”

    月儿“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忍不住仔细瞧了瞧他的脑袋,确实头大如斗,大头的外号并不是空穴来风。她象征性地伸手与他相握,然后打趣道,“没关系,大脑袋灵光。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组织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一直在上海活动,直到最近这个任务才回到广州,本来以为枪手会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没想到周惟民却挑了你这么个黄毛丫头。”

    “黄毛丫头怎么了,我好歹也已经18岁了,这要搁在普通人家,也是当娘的年纪了。”月儿争辩,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对她评头论足,女人,可不仅仅只能哄哄孩子,做做女红。

    王牧尘接二连三地点头称是,不忘叮嘱道,“不管你是黄毛丫头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到了上海都要小心些,那里的局势不比广州简单,更重要的是,千万别去杜家。”

    月儿表面上应了诺,搭上北去的火车的时候,却是溢于言表的欢欣与憧憬。陆时予倒是与她截然相反,瘫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怎么动,话的密度也比平日里少了许多倍。月儿有些疑惑,手肘轻轻一怼他,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陆时予摇头,侧了个身背离了月儿盯着他的目光,微微闭了眼,小声嘟哝着,“不就去上海待个三五天嘛,至于这么高兴嘛。”

    月儿是个顺风耳,自然一字不漏地入了耳,“我这个人呢,最喜欢接受新事物,能去一个新的城市当然高兴了,不像你,倒真是避难来了。”

    陆时予没再搭话,他们如此熟稔,怎么会不明白彼此的心思。不对,只有月儿这般迟钝,才总也读不懂他的暗示。而他,却每每皆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她口中的若愚哥哥,到底是何方神圣,竟叫月儿念念不忘至今。此次去上海,月儿若是非要见他不可倒也无妨,反正这个假想敌迟早要露面,他倒是要看看这位杜家公子到底有什么能耐。

    打定了这样的心思之后,陆时予便沉沉地睡了去。几天几夜的火车确实是对体力的极大消耗,所以当他们走下火车的时候,拎着行李箱的陆时予都感觉有些头重脚轻,月儿却依然灵动得像只雀鸟儿一样,令他颇为费解。

    车站有人前来接应,是一个模样憨厚的中年大叔,闷头做事不说话的类型。他们碰头的时候仅仅照本宣科地对了对身份,接着大叔就二话不说地拎起了箱子,“突突”地快步走在前头,只叫他们二人巴巴地尾随其后。

    上海确实与广州大不一样。要说繁华,广州的街头巷尾也算是新潮了,各处公馆如春笋般矗立,女人们也都神采奕奕,但和上海比起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上海的街头,自有一种别样的喧闹,人群往来比肩接踵,且是各种模样皆有,守旧一些的,依然穿着大袍子,颠着小脚儿,女学生们则清一色的湖蓝上衣,宽宽的裙摆随风轻扬,打趣嬉闹的笑声也并不避讳,全然是天性的释放与张扬,而最叫月儿移不开眼的,是那些穿着花里胡哨的裙子,烫了簇新的卷发,又高傲冷艳的女人们。之前在广州入学,她狠狠心剪了短发,也算是从‘头’革新,以为那就是最时新的发型了,此时那些身姿曼妙,还戴着千奇百怪又莫名让她觉着好看的帽子的女人,才是风情万种的最佳诠释。

    “时予,你看那些女人多好看啊。”月儿不禁赞叹。

    陆时予却嗤之以鼻,呛声道,“好看什么,一个个穿得和书里的妖精似的,还大摇大摆地上街,真是,啧啧。”

    月儿斜睨了他一眼,反击,“你又没读书,怎么知道书里的妖精长啥样。”

    但凡是吵嘴,不管有理没理,陆时予总是败下阵来的那一个。他心里暗暗念着,‘反正都没你好看’,舌头却像是打了结,吐不出只言片语。

    月儿趴着车窗口,早就忘却了与时予的那两句拌嘴,继续沉溺在上海无边的喧嚣与华丽之中。夜色渐渐吞噬了自然光,月亮也并没有露头,道路两旁的建筑物中却次第亮起了灯光,路面依然被照得如白日般亮堂。

    一座舞厅外闪烁着多色霓虹灯,叫月儿惊诧不已,她还是初次知道圆秃秃的灯泡中,还能发出这么艳丽的色彩。“叔,你看那会变颜色的灯是哪里啊?看着是怪好玩的地方。”月儿不假思索地发问,虽然车座前的中年大叔并不像是会去那种地方的模样。

    司机大叔匆匆瞥了一眼,回说,“哦,你是说那个仙丽都吗?那是个舞厅,是上海有名的杜家的产业,里面都是一些少爷啊,军阀子弟啊玩乐撒钱的地方。听说杜家的少爷就经常去,还总是带舞女回家过夜。”

    月儿乍一听,眼珠子都直了,问,“杜家,哪个杜家?”

    陆时予的心也咯噔了一下,立即转头瞧了瞧月儿,见她面红耳赤,大有不悦的神色,亦是紧张兮兮地等着座前大叔的回话。

    司机大叔依然口无遮拦地说,“上海杜家,自然是指杜承祖一家,他们的产业涉及餐馆,舞厅,米粮,绸缎,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这种人家的少爷都是纨绔子弟,只等着继承家业,他们家的少爷杜若愚也是这样。”

    月儿的脑袋“嗡”地一声,像是断了弦,她认识的若愚哥哥满口天下为公,社会大同,怎么可能是大叔描绘的那般。

    陆时予见状不妙,赶紧岔开了话题,“叔,咱们还要多久才到啊?你看这都从白天坐到黑夜了,你不会是要把我们送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卖了吧?”

    “马上就到了。”大叔淡淡说了句,脚下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话密的月儿忽然像是丢了魂,一晚上也鲜有话语。汽车最终停靠的地方是近郊一处废弃的厂房,经过改造,成了秘密培训间谍的地方。因为出色地完成了广州的任务,他们也算是未经考试和选拔就破格入学。

    天色已晚,月儿和时予只接踵被领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并未与任何人碰面,直到次日五六点钟的光景,一阵刺耳的铃声把他们吵醒。月儿翻了个身,下意识地用被子蒙住了头,外边吵吵嚷嚷,闹如集市,她心里知道,定是集训的口令,但身上懒洋洋的,压根没有挑动起床的那根筋,而门外,还没来得及穿鞋的陆时予一面单脚跳着,一面匆匆跻上鞋。学员们所住的二楼走廊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可月儿的房内还是死水一般静默,房门也严丝合缝地密闭着。时予是个急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抬脚踹门,闯进了月儿的房间。

    本就睡意朦胧的月儿受了惊,立即扯着被子缩进了角落,叱问,“你,你干嘛?”

    时予才没工夫回答,二话不说就拉着月儿的手腕朝外拽,一边低下头给她找不知被踢到哪儿去的鞋子,“赶紧起床吧姑奶奶,这个鬼地方规矩多,咱又没有惟民舅舅给咱护着,还是守规矩要紧。”

    月儿支支吾吾地应着,依旧慢吞吞地穿过袖子,系上袖口。陆时予哪里还等得及她磨磨蹭蹭,直接把她摁坐在床沿,扛着她的脚丫子给她穿鞋,就像当年李莲英伺候慈禧老佛爷一般。大作的铃声乍然而止,月儿的衣装方才整理完毕。陆时予急得满脑袋汗,拽着她飞奔而出。一楼宽广的场地上,两排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教官盯着手表数节奏,古铜色的脸板得比牛皮纸还硬。

    陆时予推了月儿一把,叫她踉跄着入了队,自己则慢了一拍,被扭头的教官一瞪,只能老老实实地就地呆住。

    “知道早起迟到是什么后果吗?”教官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威严。

    陆时予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不要用摇头或者点头来回答问题,你哑巴了吗?”教官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看来是要发怒的前兆。队伍中的宋月儿打算挺身而出,都已经迈出小半步了,却被时予的眼神顶了回去,“教官对不起,我明天一定准时。”

    虽然认错态度可圈可点,但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教官口中,少不了还是一顿狠训,加之操场十个来回的跑圈惩罚收尾。

    跑步什么的,时予还算拿得住,况且心里想着自己出头为月儿挨了这一刀,怎样也有些英雄救美的意思,倒是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也蛮不在乎了。可十圈的惩罚下来,他疲乏得一瘸一拐地回归时,月儿竟独自端坐得沉静安稳,只在扫眼看见他后,招手唤他过来。

    “你,你怎么,怎么没和他们,去,去训练?”时予双手扶膝,弯下腰肢,说话的声息也被不匀的喘气打乱。

    “教官要我们选习一门,我已经选好了,呃...你的我也已经给你选好了,喏...”月儿递过来一张表,放在时予眼皮子底下,时予皱了眉,他识字不多,自然看得云里雾里,只手一推,道,“你和我说就好了,不用给我看。”

    “哦,我这不是想着尊重你嘛。”月儿耷拉下眼皮,默默盯着地面,说,“我选习了侦查,就是学学怎么查案子,你呢,我,我就给你选了追踪,也就是说,从下午开始,你要学习开,开车......”

    “什么?”陆时予大惊失色,“你明知道我最怕这种危险的事情。怎么也不问问我,就替我做了主,开车我学不了,就,就外面那个破铁皮,比马还难驯服呢,你让我大热天坐在里面手脚并用的,哎呦,那还不如杀了我呢。”

    时予的指头还死死地戳着停靠在厂房外的破旧铁皮车,嗓门扯得又大,急得月儿立即捂上了他的嘴,凛冽的眼色一刮,先止了他聒噪的口舌,才说,“那么大声干嘛,不怕同学们看笑话啊?也就这一门不需要动笔动刀,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时予眨巴着眼睛,支支吾吾地应了声,月儿才放下捂着他嘴巴的手,轻言慢语道,“还有就是,你尽快学会开车,咱们也好偷偷开着车溜出去,去杜家找若愚哥哥。”

    陆时予白了她一眼,她嘴上说着尊重,心里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你好好学哦,五天之后,咱们就去找若愚哥哥。”

    陆时予撇撇嘴,虽然千不甘万不愿,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服软,“好吧,你想让我学,那我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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