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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夫子

    “若你心意已决,那我也不便多言。只是……”良久,罗霞叹了口气,发沉,“他进宫侍疾时,我就觉着他像……你自己做蠢事,也得免着牵连旁人。”

    迟春瞳孔一缩。听得女子的声音撞碎时间,从回忆尽头而来。

    “他还活着,在京郊吉祥铺。”罗霞深吸一口气,吐出自己都有些生疏了的名字。

    “尉迟家当年为你定下的婚约者:羽林卫上将军,容巍。”

    迟春霎时白了脸。

    十里红妆,轩车来早,当年金阁红袖招,如今满目疮痍哀。

    十二月。大雪,银装素裹。

    年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盛京东西市年货如山,南北行商熙熙攘攘,百姓们为自家换上了崭新的桃符,哪怕是乞儿的草庐下,也挂起了红灯笼,小孩们在雪地里忙着放炮仗,咻咻咻,红碎壳子混着清脆的笑声,震得满城雪被簌簌往下掉。

    帝宫雕花绿纱窗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宫人们忙着搭了梯子,把每一片琉璃瓦擦得锃亮,见面行礼互道一声新岁吉祥,崭新的大红袄子,和冻得发红的笑脸,为巍峨森严的金阙增添了一分人情味。

    于是,皇帝赵胤,也看着罗霞笑:“你这新作的绯色大氅倒是好看。”

    罗霞抿嘴莞尔:“陛下说笑了。奴婢这氅衣,不过是拿野鸭子头顶上的绒毛作的,比不得陛下这身波斯进贡的雀金呢好看。”

    赵胤也着了新衣,枣红闪灼,金碧辉煌,他不禁略带得意的伸伸手:“瞧瞧,马上过年了嘛,新年又得老一岁了。就许你们年轻人花花绿绿的,朕还不能来个老来俏?”

    罗霞噗嗤一声,笑得露出一圈碎米牙:“好歹是大周天子,说话这么油的?”

    “老子把宫人都屏退了,此地只你我二人,懒得端那一套。”赵胤抹了把下巴,跟个街角抽水烟的大爷似的,全然没皇帝样儿。

    “朕,哦不,我呢,得好好给你拜个年哩。”

    说着,赵胤走下金銮座,来到罗霞面前,很郑重地递了个礼盒过去,微微一揖。

    “幺姑!大郎在这儿,给你恭贺新禧了!”

    罗霞打开礼盒,新岁礼,是一捧枣儿,不禁佯怒:“这么小气的?”

    可话说完,礼盒攥得更紧,自己又红着脸笑了。

    当年他们第一次在国子监相见时,赵大郎便给了她一颗枣,而她学着男子,把核儿吐了满地,逗得赵大郎大笑,说她有出息。

    时光不老啊,故人间的羁绊,岁月都酿成了酒。

    赵胤看着年近三十的女子,笑得低头间秋水脉脉,眼角虽有了细细的纹,却愈显从容和静好。

    于是他挠了挠头,跟当年赵大郎一样,也笑得跟个无赖似的。

    “幺姑,谢谢,又陪我一年。这无人之巅的帝宫,愈走愈容易迷路,幸好,你在我身边,我赵大郎就不会忘了,从何处出发。”

    罗霞眸色一深,目光移到赵胤额角,那儿有一个凹陷,似乎是陈年伤疤,入骨深。

    “还疼么?”罗霞轻问。

    “疼?平日还好,阴雨天就疼。”赵胤的声音忽的沙哑起来,“……疼到钻心。”

    那是磕头的伤。几百几千次,额头碰在地上,那一块的骨头都碎了。

    ……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变法。

    国子监的洛夫子,拜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之首,主持变法。

    洛夫子辞别的那日,他跪在地上,挡了路,不愿夫子去往宫里,戴上那顶正一品官帽。

    “夫子,别去!萧二郎,哦不,圣人一意孤行,我劝不了,但我不愿看夫子,再入火坑里!”他执拗的,焦急的,脸皮都涨红了。

    “三百年没人做过的事,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二郎,路都不知在何方……”

    “所以,就不为么?”洛夫子淡淡的笑。

    赵大郎斩钉截铁:“暗夜行路,摸石头过河,一脚踏出去,悬崖还是大道,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不,哪怕是夫子您,也不知道吧……”

    “所以,就不往前去么?”洛夫子还是温温和和。

    赵大郎愣了。他如见巍巍高山仰之弥高,再有道理的道理,都变得苍白。

    “如果没有路,那就一年年,一代代,用白骨,堆出路来……这本就是一场豪赌,若成,幸也。若不成,亦为后人点亮了一盏灯。”洛夫子笑了,瞳仁平静,“不成功便成仁。我洛闻,我洛氏,无憾。”

    赵大郎瞳孔微缩。

    用白骨,堆出路来。

    他似乎听过这句话,从那个隔三差五生病的年轻君王口中。

    “不聪明的人,自有不聪明的办法。那就是堵上一切,以身试法。”

    那时,缃袍少年虽脸色苍白,却在风雨如晦的世间,点燃了最绚烂的燎原火。

    而他,是火种。

    “他说……他会是君王。”那一刻,赵大郎忽的明白了,当年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啊,大郎,有这样的学生,做夫子的,怎能退缩呢?至少一点点,挡在他前面,至少一点点,风雨与他同行。”洛夫子的笑,也似燃起了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洛闻不敢自称圣贤,但至少,会做一个合格的夫子。”

    飞蛾扑火。以“老师”的名义。

    “不,夫子,学生舍不得您……不要,不要做蠢事,您会……回不来的……”他堂堂七尺男儿,忽的哭得涕泗横流。

    他记得自己第一天进国子监时,准备给号称铁面的洛夫子一个下马威。

    于是装了一篮子枣儿,放在门窗上,当洛夫子一推门进来,稀里哗啦,被枣雨浇了个狼狈。

    他二郎腿跷在书案上,笑得直不起腰。

    洛夫子却没说什么。默默的蹲下身,一个一个将枣捡了,洗干净,发给了国子监外面黄肌瘦的乞儿。

    “谢谢”。素衫男子回来,向惴惴不安等着挨戒尺的他,反而一笑。

    他忽的满脸通红。

    那天,洛夫子教他的第一课,只有两个字:生民(注1)。

    “夫子,不要去……学生还要跟着您念书,您还没教完我,何谓修身齐家……”曾经那个跷二郎腿的混世魔王,如今哭得像个孩子。

    “大郎,不要劝了,我意已决。夫子今日教你最后一课。”洛夫子语调郑重,字字镇河山,“叫做:王道。”

    他擦了把泪,惊了。

    注释

    1.生民:指百姓,人民。《孝经.丧亲章》:「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孟子.公孙丑上》:「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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