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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老爷

    “是我,我带着守鱼来见你了。”

    听到那声音的一刻,张守鱼心脏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灯火透过门扉闪烁明灭,他比张成雪慢半步跨入屋中。

    一进门,他便觉得一双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抬了些头,正好迎上了那苍老浑浊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自己,无声无息,看得令人发毛。

    张守鱼心中知道,这便是自己的父亲张微希,也是张家家主,他们口中的老爷子。

    老爷子头发还未全黑,精气神却已如半只脚踏入墓地的老人,张守鱼知道,这便是修行者的苍老,他们或许会在八九十岁看起来依旧如四五十岁般矍铄精壮,但是很可能因为大病或者身子的问题,在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内便灵气枯竭,老去半百的年月。

    这是时间的伟力,从不区分普通人和修行者,哪怕是傲世人间的太古神灵,也会在某一日崩散成灰。

    宽敞内房间灯火如豆,只照亮了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

    一个白衣素净的年轻人坐在老爷子的身边,他挽着一个道士般的发髻,面容温和地望着自己。张守鱼知道他便是自己的二哥张观铭。

    而张微希那双目光不知望了多久,饶是张成雪也觉得有些寂静得诡异。

    “哦……是守鱼啊。”老爷子这才再次开口,声音迟缓却厚重,如一座锈迹斑斑的古钟。

    张守鱼心脏收得愈发地紧,他隐约觉得对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闪烁的灯火和诡异的寂静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额角渐渐分泌出汗珠,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哪怕已经斩死过一个强大的鬼将,内心终究还是难以稳重。

    张成雪率先打破了这种气氛,她手指按在了张守鱼的背上,轻轻一推。

    “老爷子这般想你,你却整日闷在小竹楼里闭不见客,我与观铭来看你都被拒之门外,怎么?当自己是深居简出的千金大小姐了?”

    张守鱼心情放轻松了一些,“过去是我怠慢了,今日在这给哥哥姐姐们赔罪,还望大家不计前嫌。”

    张观铭微笑摇头:“这是哪里的话,守鱼心烦意乱之际我们前来叨扰本就不对,之前问起俞姑娘,她说你已经勘破心结,如今开朗活泼得很,我当日还不相信,今日观你气色,确实不同以往了。”

    张守鱼还不确定自己这个哥哥是真温文尔雅还是只是惺惺作态,便也只微笑点头作为应答。

    老爷子安静地听着,忽然开口:“守鱼,你身子似乎有不轻的伤?是怎么回事?”

    张守鱼心神一跳,他佯作一副痛苦之色,道:“今日修行之时太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伤了,并无大碍。”

    张成雪与张观铭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了然:

    想来他定是依旧不甘心紫庭破碎的事实,想要重新踏上修行之路,可事实却不同以往,一些平日里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却艰难至极,还不小心弄伤了自己。

    老爷子花白的眉毛靠近了许多,脸上深深的沟壑和皱纹便扭在了一起。

    “这样啊……”老爷子依旧盯着他的脸,声音浑厚,“修行一事切不可操之过急,守鱼,你尚且年轻,切记要压下好胜之心,人生百载,不必为一时的得失计较,劳苦伤神。”

    张守鱼恭敬道:“谨遵老爷教诲。”

    老爷子又望向张成雪,缓缓道:“当年我不太喜欢女儿,而齐儿太过骄纵,不应困在这弹丸小地,而观铭又太过谦和,对人太过心软,我总想要一个与自己性情相仿的儿子传承张家,后来有了守鱼,便想将所有好的都给他,就显得偏心了许多,如今想来,你们当初应该也是在心中记恨我的吧……”

    张成雪微笑摇头:“成雪不敢。”

    张观铭道:“观铭从未在意过这些。”

    张守鱼心想我该说什么?多谢老爷偏心?

    年迈的老人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沟壑纵横的手背上干枯开裂,如深冬暮年的老树,衣襟宽大花纹繁复的大袍罩着他日渐干瘦的身躯,老人半闭着眼睛,声音里是难掩的倦意。

    “张家在疆野城或是望族,但放在整座天下也不过弹丸之地的一颗砂砾,你们争大少爷之位,是为了张家也好,是为了那白碑残卷也好,但我希望,你们能在年轻的时候走更远的路,去那些镇字的雄城看一看。不要像我这般,太过稀罕这个位置,事到如今才后悔没有多看几眼人间。”

    张观铭安静地听着,只是觉得有些伤感,曾经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人忽然间便老了几十岁。

    修行者原来也不过是时间的窃贼,他们强行将自己的时间停留在某个节点,但时间总是流动的,这些东西总会在某一日轰然坍塌。

    “老爷不必如此说,这么多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将来张家再受什么风雨,那便应是我们这些晚辈的过错,这个世界灵脉天定,你已经把最好的留给我们了。”张观铭平静说着,云淡风轻。

    老人缓缓点头,语调欣慰而怅然,“你与成雪我不必担心,齐儿过刚易折,再受些真正的历练也可成材,只是守鱼……”

    终于又聊到我了……张守鱼渐渐适应了这种庄重而昏暗的环境,他心中并无波动,对于这个明面上是自己父亲的老人,他心中也只是抱着一些敬意。

    终究只是旁观者的目光啊。

    “守鱼惭愧,让老爷操劳担忧了。”张守鱼斟酌着字句。

    老人并未多做评价,只是沉默了片刻,才道:“观铭,成雪,你们先退下吧,我与守鱼单独聊聊。”

    张成雪应了一声,施施然行了一礼,随着张观铭出了门。

    两人离去之后,张守鱼反而轻松了许多,他的视线悄悄落在了房间的其他地方。

    厚重的木墙深红古旧,其上水渍般的深色斑点一如老者脸上的褐斑,博古架旁有个空洞的镜架,近窗摆着长长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名佚卷贴堆积高累,数十余支毛笔无声悬着,其上还摆着一只瑞兽铜炉,兽口处烟雾吞吐。

    一张端厚沉重的木床躺在最深处的阴影里,帘子半垂半闭,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木棺材。

    老人闭着眼没有说话,张守鱼便一边打量着这座古老的屋子,一边安静地等待着。

    如豆的灯火轻轻跳跃,只开了一面的窗子外,阴云如潮般涌过。

    过了许久,老人才睁开眼,幽幽地望着张守鱼,缓缓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屋子间的光忽地一闪一灭,片刻后,隆隆的雷声被寒风吹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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