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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复仇(二)

    沈将军决心要救顾雄飞,不过亲自出面是不大适宜的,因为只要自己一露头,就会立刻被日本人揪住,而他并无意从日本人手中接过荣华富贵以及汉奸帽子。

    于是,他把电话打给了段将军。

    通话之前,他一个人闷不作声的吸了半天鸦片烟,脑子里面打了好几遍草稿,所以电话接通之后,他就把话说得十分漂亮。沈将军和段将军的年纪都比顾老爷子小,年轻时都受过顾老爷子的好处,沈将军知道自己这位利欲熏心的老友还没到六亲不认的程度,故而把这话先提了一次,打了个底;又把顾雄飞拎出来单讲了一通,表明这孩子是大家看着长大的,你我看在顾大哥的面子上,也不能见死不救;最后他使出了杀手锏:“老段啊,你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雄飞放出来;我是过时的人了,就算见了日本人,说话也是没分量。”

    段将军一听,几乎有些恐慌——他是万分不愿让沈将军再出山的,因为大家同是北洋老将,沈将军一旦向日本人示意了,自己的元老身份必定受到撼动。

    没有沈将军从中说话,段将军也不忍心眼看着顾雄飞蹲大牢;沈将军开了口,段将军越发加紧,只怕老友会按捺不住,跑去日本人面前。他是高阶级的人,当初虽然接待了高桥孝太郎之流,然而无非是把对方当成信使,并不十分放在眼里。如今真要办事了,他自己筹划着,应该去找相川大将。相川大将一点头,便足以让他剩下许多力气与废话了。

    然而,相川大将此刻不在天津,说是去了新京,两三天后就回。

    外面一旦有了动作,监狱里面立刻就有了感应——比如说,顾雄飞得到了一床被褥,一件大衣,以及几瓶鱼肝油丸和维他命片。

    这点东西是沈家大少爷送进来的,让他用来补养身体。及至段将军发了话,他开始有了好饭好菜,饭菜过后还有烟卷。

    顾雄飞前一阵子被冻出了重感冒,因为无医无药,所以一天挨过一天,未见转重,也不见好。丰盛饮食摆在面前,他硬是吃不下去,本是一身结结实实的腱子肉,结果短时间内便瘦得见了骨头。静静躺了七八天后,他仿佛有点要好转,天野凉却是忽然出现了。

    天野凉似乎是很忙,忙里偷闲的来看顾雄飞。看还不是正经的看,他把顾雄飞提到一间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兴致高昂的要和对方比武。

    顾雄飞发着烧,一进审讯室就打起了寒战。天旋地转的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倒是没人锁他。房门一关,屋子里就剩下了他和天野凉两个人。

    天野凉是军装打扮,神采奕奕的围着顾雄飞转圈:“顾桑,牢狱生活,滋味如何?”

    顾雄飞身上冷的直哆嗦,呼出的气息却是滚烫的两道小火龙,一张嘴是又想说话又想吐,最后话没说出来,胃里也无食物可吐。

    天野凉见他一言不发,便停在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他托着顾雄飞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一番,末了冷笑一声:“顾桑,你很憔悴呀!”

    顾雄飞皱着眉头看他,心里只觉厌恶腻烦。

    天野凉继续说道:“这很不好,我本来打算和你公公平平的比试一场。”

    顾雄飞哑着嗓子说道:“我们已经公平比试过很多场,结果总是相同,所以没有必要再比了。”

    此言一出,天野凉立刻扭头嗤笑一声,随即一拳击向了顾雄飞。

    天野凉和顾雄飞在刑讯室内扭打起来,全是蒙古摔跤的招法。两人都是手狠,动手便是你死我活。及至到了最后,天野凉终于赢了。

    顾雄飞满脸是血的趴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只有喘气力量。天野凉跨坐在他的后背上,用力反剪了他的双手。终于如愿以偿了,天野凉翻尸倒骨的把往事全想了起来,越想越气——想当年他不歧视顾雄飞就不错了,顾雄飞不但不领情,反倒看不起他,真是可恨!

    骤然起身抄起椅子,天野凉盛怒之下,抡着椅子拍向顾雄飞,只听“啪嚓”一声,椅子撞成支离破碎,顾雄飞则是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了知觉。

    天野凉不能公然杀了顾雄飞,可是心里存着一口恶气,无处排遣。未等他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炮制顾雄飞,上面忽然下了命令,把他紧急调去了北平。顾雄飞受了一身的皮肉伤,轻重皆有,孤零零的躺在监狱床上,他只能过一天算一天的熬日子。

    与此同时,相川大将回天津了。

    段将军的活动,叶雪山并不知情。叶雪山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让阿南再去寻找金鹤亭的下落,结果这天晚上,阿南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金鹤亭上个礼拜突发急病,已然进医院了。

    “倒是没死,但是人已经废了。”阿南思忖着告诉他:“说是什么脑血管出了问题,总之好像中风一样,胳膊腿儿都动不得了,瘫在床上话都讲不出。”

    阿南又说:“他家里都散了,就剩一个姨太太还没走,在医院里看护着他。”

    叶雪山听闻此言,开口说道:“哟,那我得去瞧瞧他。”

    阿南笑了:“杀他倒是不用费事。”

    叶雪山没言语。等到打听清楚了医院名称,他当真去了,半路经过花店,他还进去买了一大束白百合。

    金鹤亭的病房里没有外人,只有一个黄脸妇人临窗而坐。忽见叶雪山来了,她慌忙起身招待,脸上又显出了几分喜色。叶雪山暗自揣摩,认为金鹤亭混得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患了重病,大概是彻底树倒猢狲散了。

    妇人不认识他,忙忙碌碌的出去给他张罗茶水。而他自顾自的坐到床前,先把白百合插到桌上的空花瓶里,然后转向了床上的金鹤亭。

    金鹤亭脸色苍白,完全就是薄薄的皮肤包了骨头。浑浊的眼珠紧盯着叶雪山,他面无表情,但是眼神有力,可见脑子还是清楚的。

    叶雪山向他笑了一下:“金兄,受苦了啊。”

    金鹤亭的脑袋歪在枕头上,没人给他扶正,他就只能一直歪着。直勾勾的望着叶雪山,他单是微弱的哼了一声。

    叶雪山压低声音又道:“看来兄弟的钱,只能救你一时,不能救你一世。”

    金鹤亭的眼珠立刻亮了又暗,呼吸也开始紊乱。叶雪山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胸口,转身折下一支百合花,放到了他的枕边:“别怕,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我不惩你天惩你,看到你现在的模样,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后他又是一笑:“孔夫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原谅我对你没有好话可说。你这病房里面有股臭味,我坐不住,要走了。你看看花,看看天,长命百岁的活下去吧!”

    话音落下,叶雪山站起身,转身真的走了。

    阿南很怕叶雪山会在医院行凶,所以提心吊胆的在家等他。小老九要找他玩,他也托辞不去。如此等到了大中午,他总算是把叶雪山等回来了。

    叶雪山步伐轻快的进了门,迎面就被阿南抱了个满怀:“你没在医院作乱吧?”

    叶雪山做了个吃惊表情:“我做什么乱?我不就是看金鹤亭去了吗?”

    阿南推着他进了房,又问:“金鹤亭现在怎么样?”

    叶雪山一咧嘴:“骷髅似的,都没人样了。”

    阿南紧接着问:“那……你的意思呢?”

    叶雪山脱了外衣,因为房内没有衣帽架,所以他把外衣整整齐齐的搭在了椅背上:“我的意思,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

    阿南想不通了:“你对高丸那么狠,怎么对金鹤亭就算了?”

    叶雪山抬手握住了阿南的肩膀,一本正经的答道:“金鹤亭现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若杀他,反而是帮他得了解脱。杀人有风险,我为什么要为了金鹤亭担惊受怕?所以我不杀他,让他自己慢慢熬着去吧!”

    放下双手扯了扯身上的绒线衣,叶雪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阿南,别以为我有杀人的瘾。我无非是想出一口气,图个痛快。中午吃什么?我想喝点酒。”

    阿南看出了他的高兴,正要去拿酒,不料叶雪山随即起身拉住了他:“不,大哥还没出来,酒我就不喝了。”

    阿南把脸一沉:“大哥没出来,饭也别吃了!”

    叶雪山松了手,仿佛是走了长路有些疲惫,一转身又坐回了椅子上。规规矩矩的把双手拍在大腿上,他腰背挺直的扭过头来,对着阿南说道:“不,我好饿。”

    阿南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又对他做了个鬼脸。

    两人吃饱喝足之后,阿南像心里着了火似的,情不自禁的开始纠缠叶雪山。两人在床上闹成一团,末了叶雪山向外要逃,却被阿南一把搂住了腰:“别跑!”

    叶雪山气喘吁吁的笑道:“不跑不行,我怕你吃了我!”

    阿南抬腿骑上叶雪山的腰,游龙似的缠了上来:“不干就不干,可你让我看看还不成吗?”

    叶雪山汗涔涔的躺了下去,笑出两个深深的梨涡:“脱裤子看你自己去,你嫩,肯定比我好看。”

    阿南哼哼呀呀的越缠越紧,其实是又想看又想干,但是叶雪山死活不肯,那他缠在对方身上过过干瘾也可以。

    阿南中午闹了一场,下午没出门,三点多钟再次黏上了叶雪山,可惜还是未能如愿。晚上天黑了,双方上床相对而坐,本来是在玩纸牌,结果阿南连输几局之后,自己冷不防的把裤子一脱,光着屁股又扑向了叶雪山。

    叶雪山傻了眼,退到床尾问他:“你这是……吃药了?”

    阿南欲火焚身的红了脸,摆出拼命的架势抓住叶雪山。叶雪山看他像要发情似的,自己想逃也难,只好半推半就的放弃了抵抗。

    阿南狂欢一夜,翌日上午起了床,还对着叶雪山动手动脚。叶雪山郑重其事的问他:“阿南,你说实话,是不是吃药了?”

    阿南心猿意马而又莫名其妙:“吃药?吃什么药?”

    叶雪山哭笑不得的惊奇了:“真看不出来。我二十岁的时候也没像你这么疯。”

    阿南反应过来,立刻有了精神:“我现在还能。”

    叶雪山后退一步,不以为然的一挥手:“去你的吧!”紧接着他上前握住了阿南的手臂,强行要往外推:“去买东西回来吃,我饿死了!”

    阿南生出了一种做牛做马的喜悦,心甘情愿的顶着冷风跑出胡同,要买些滚热的食物回去充当早饭。转了一大圈跑回来,他瑟瑟发抖的进了房,却发现叶雪山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最后在窗前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叶雪山在纸条上面留了两句话,说他去沈公馆了,让阿南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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