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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步

    金鹤亭现在挺看得起林子森,所以愿意向他倾吐心事,顺便看看能不能换几个主意回来,反正他自己是已经把脑袋想空了。

    两人躺在烟榻上,金鹤亭慢悠悠的说,林子森慢悠悠的听。烟灯一照烟气一熏,室内凭空生出了封闭温暖的意思,正适合讲心事说秘密,不亲近的人躺下来吸上几个烟泡,也亲近了。

    金鹤亭说完了一席话,林子森推开面前烟枪,无声的笑了一下:“金先生,您是个最有办法的人,可是听了方才您的话,我看您这回是真着急了。”

    金鹤亭像个人精似的,一听这话,立刻感觉对方语气不对,但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这还有假急的?我现在连日租界都不敢出了!那边有兵有枪又有理,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肯定绕着他走!你别光顾着听,有主意说说看!”

    林子森欠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然后垂下眼帘,又是一笑:“弄钱的主意,我的确是有,不过是个缺德主意,您要听吗?”

    金鹤亭身为一名租界大流氓,这些年来一直以缺德为生,所以听了这话,满不在乎:“说!”

    林子森叹了口气,躺回原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金鹤亭静静听着,越听心里越惊。及至林子森说完了,他吸进最后一口鸦片烟,然后咂摸着滋味,直过了半晌才出声音:“你……和叶子凌有仇?”

    林子森摇了摇头:“没仇。”

    金鹤亭慢慢的伸手端起茶壶,就着壶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肠胃,他的脑筋渐渐开始活动:“恨他?”

    林子森换了个姿势,靠在墙壁半躺半坐。手指灵活的摆弄着一根烟签子,他转脸望向金鹤亭:“我不恨他,我是爱他。”

    金鹤亭狐疑的看他,看着看着也坐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森闭上眼睛仰起头来,飘飘然的生出了醉意:“他是我儿子。”

    此言一出,他睁开了眼睛,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话是怎么来的?怎么就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

    瞬间的震惊过后,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却是忽然熨帖起来。一切都荒唐而又合理了,他甚至暗暗生出了复仇的快感。对,他想,就这么说!

    金鹤亭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特意用小指挖了挖耳朵,然后问道:“谁是你儿子?”

    林子森满足的一笑:“叶子凌,是我儿子。”

    金鹤亭的白脸上显出了失神傻相:“你开什么玩笑?”

    林子森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压低了声音:“我小时候是在叶家长大的,和叶太太好上的时候,我才十二。”

    金鹤亭张着嘴眨巴眼睛,心中正在飞快的计算。他和叶雪山论过序齿拜过把子,叶雪山年纪不大,今年也就二十四五,二十四五加上十二——他估摸着林子森的岁数,发现对方这话居然有点靠谱。

    “你——”他拖着长音,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怪不得顾家不让叶雪山认祖归宗呢,要是顺着林子森的话往下思索,就全明白了!

    目光扫过林子森的面孔,金鹤亭的思想动摇成了四分五裂,心中又想:“叶子凌是个小白脸,林子森是个老白脸,这算不算相像?”

    把方才的字捡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十二,十二……十二才多大啊。”

    然后他忽然盯住了林子森:“真的假的?这玩笑可不能乱开,闹大了能出人命!”

    林子森缓缓的摇头,表情十分沉静:“没人敢开这种玩笑,他就是我的儿子!”

    金鹤亭盘起双腿,这时候明白自己是卷进对方的家庭争斗里去了:“子凌知不知道?”

    林子森继续摇头:“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认我。”

    金鹤亭摸摸索索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心想如果自己是叶雪山,肯定也不会认个老不老小不小的伙计当爹。十二,十二,叶雪山他娘也够那什么的,人家都是偷汉子,她怎么偷了个家里的小孩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他迟疑着问道:“既然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还想算计他?”

    林子森垂下头,看着尖锐的烟签子在自己指间闪动翻飞:“和情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没了钱,想必就能认我了。我还不老,慢慢挣钱还他就是。我没家没业的,要钱干什么?最后还不是要留给他?只要他能叫我一声爹,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做点缺德买卖,当然更不算事。”

    金鹤亭下意识的一咧嘴,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长见识了。

    对着玻璃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似笑非笑的打量林子森:“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不怕我转身就告诉子凌去?”

    林子森心平气和的一笑:“不合作可以,但是如果您要坏我的事,我就杀了您。”

    林子森笑,金鹤亭也笑:“不知道我最近是犯了什么太岁,特别招人杀。”

    林子森一摆手:“金先生别犯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金鹤亭做了个深呼吸,心中还在忍不住想:“十二就能打种了?”

    金鹤亭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说要“想想”。林子森知道他是不忍心对义兄弟下狠手,所以很体谅的随他去想。

    结果会是如何,林子森心里大概有数;金鹤亭因为什么才和叶雪山好上的?是因为钱!两人之所以拜把子,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而是一起赚得痛快、玩得热闹。他想金鹤亭就算是讲感情,也讲不到叶雪山身上。

    冬季天黑得早,他坐在汽车里向外看,心里回忆着方才撒的弥天大谎。他跟叶太太好上的时候,叶雪山已经躺进摇车里胡吃胡睡了。不过知情的人都死绝了,谁又能推翻他的谎言?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口的一句谎话让他心里一直舒服到现在。

    林子森回到家中,汽车夫紧随其后,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鸭,一手拎着一盒酥皮点心。进楼之后林子森脱了外面皮袍,然后接过点心盒子,又让汽车夫把大白鸭送去厨房。

    上楼走进卧室,他迎面就见叶雪山躺在被窝里,正在昏昏欲睡的听无线电,电台播放着一段京剧,满屋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唱念做打。

    林子森先去关了无线电,然后走到床边站住了,弯下腰细细的审视叶雪山。脸上的疹子是彻底没有了,他放下点心盒子,伸手捏住棉被一角轻轻一掀,探头向内查看。叶雪山这些天一直都是□,身上的肉都熬干了。仰面朝天的躺下来,肚子陷成一个坑,两边肋骨清晰可数。

    被窝捂得太严实了,由着叶雪山在里面一身一身的出汗,闷出潮烘烘的气味来,似乎隐隐的还有点臊。叶雪山自己躺久了,察觉不出;林子森刚从外面回来,却是嗅觉灵敏,但也没说什么,只对叶雪山轻声道:“身上也退的差不多了,就剩大腿还有一些红点子,再过两天,就真好利索了。”

    叶雪山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呻吟似的出声:“饿。”

    林子森扶起叶雪山,让他用淡盐水漱了漱口,然后打开点心盒子,絮絮叨叨的说道:“刚出炉的酥皮点心,还热着呢。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炖鸭子。”

    叶雪山“嗯”了一声,侧身抓了点心往嘴里送。而林子森抓紧时间下了楼,先把鸭子拎出去,一刀剁了脑袋。

    他动作很快,急三火四的炖鸭子。听说生了麻疹的人,最适宜吃鸭肉补养身体,所以他近来屠鸭无数,院子地上天天冻着鸭血鸭头。炖熟了鸭子喂饱叶雪山,他算是完成了今晚的任务。

    入夜之后,他脱了衣裳,钻进叶雪山那个又潮又臊的热被窝里。他是绝对不许叶雪山见风的,叶雪山的吃喝拉撒经了他的手,也全在床上进行。日子过得久了,不臭才怪。

    叶雪山现在能吃能喝,可还是怏怏的没力气说话,枕着林子森的手臂只想睡觉。林子森还没生出困意,他已经哧哧的睡着了,呼吸声音很重,可能是躺得不舒服。

    林子森睡不着,还在回味着白天那句谎言,越琢磨越觉得挺有意思。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仿佛那句话一直藏在舌尖,就预备着在某一刻脱口而出、吓人一跳。

    金鹤亭并没有让林子森久等,叶雪山刚一出臭被窝,金鹤亭就探病来了。

    叶雪山依旧是个薄薄的纸人,唯独刚剪了头发,勉强算是一点新气象。他虽然吃了很多鸭子,但是精气神依旧虚得很,连谈笑风生的力量都没有。两人提起沉船一事,全是长吁短叹,又谈起烟土销路,都说印度烟土比波斯烟土更好,可惜船小,做不了大手笔的买卖。

    话说到此,金鹤亭闲闲的出了主意,说是也可以找人代购。他认识一名专跑印度的日本商人,可以帮忙采购六百箱以下的烟土。除去成本和佣金,也还很有得赚。

    叶雪山病歪歪的靠在沙发上,声音很轻的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反正不管怎样,就是千万别闲着;赚多赚少无所谓,总比坐吃山空强。”

    金鹤亭趁他无精打采之时,细细观察了他的相貌。除了皮肤白之外,他没看出叶雪山哪里像林子森。偏巧林子森这时走了进来,亲自给他们二人添了热茶。金鹤亭没好意思正视林子森,就听叶雪山猫叫似的说道:“子森啊,家里的电话簿子呢?”

    林子森没说话,转身去找电话簿子。金鹤亭则像受了针刺一样,怪不得劲的扭了扭脖子,感觉自己在叶家是坐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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