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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雨后风景

    叶雪山出海一趟,赚了巨款;可是一笔巨款不能让他花一辈子,所以等到歇过来了,还得再去。

    这回众人长了教训,提前早早做好准备。叶雪山心里最有数,这时就成了总指挥。林子森强烈要求和他同行,他也答应了下来。

    轮船是英国船,明着说是去运鸦片当然不行,于是哈代先生办出各种文件证明,给轮船披上了合法外衣。叶雪山倒是无所畏惧,因为中国军警为了避免麻烦,不会贸然检查外国货轮。随着启程日期的临近,金鹤亭又给叶雪山运去了一箱子军火。随行保镖的人数不比水手少,叶雪山上次吃了苦头,这回下了狠心,必要把整艘轮船攥在手心里,哪个家伙再有造反的贼心,直接杀掉喂鱼。

    在出发前的一天,金鹤亭请叶雪山吃午饭。午饭吃得无比漫长,直到三四点钟才算结束。外面正好刚刚结束一场大雨,叶雪山兴致很好的从馆子门口跑上汽车,两只脚趟过街上滔滔的水,连鞋带袜子全湿透了,一踩便是咕唧一声。

    他莫名的很快乐,在林子森的催促下,他在车内脱了鞋袜,又把水淋淋的裤管挽了起来。秋风吹入大开的车窗,艳阳照在街上水面,波光粼粼的闪烁了碎金。汽车像是开在了河里,白色水花兵分两路,随着车轮的行进拍向两边。

    “有意思!”他把脑袋伸出窗外,随即又缩了回来:“好玩。”

    林子森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少爷后来不该喝那杯酒,没喝正好,喝就多了。”

    叶雪山没觉得自己醉,可是懒得反驳,林子森语重心长的总是有理,就算没理,也像是占着理。等到汽车开回家中,他发现院子里也积了深深的水。院子干净,水也清澈,正能没到小腿。好奇的再一次把头伸出窗外,他大声说道:“嗬!能养鱼了!”

    林子森也很诧异,没想到雨会大到这般程度,不但街上发了河,院子里也会变成水潭。低头卷起裤管,他预备下去趟水,把叶雪山抱回楼内;不想未等他脱下鞋子,身边车门一开,叶雪山却是已经跳下去了。

    “哎呀!”他像个好脾气的老爹似的叫道:“少爷,水脏啊!”

    叶雪山一脚踩出个水泡来:“不脏,清着呢!黄二爷呢?让它也来洗个澡!”

    黄二爷趴在门房窗台上,听闻此言,立刻趴下装睡,显然无意下水。事实上除了叶雪山之外,叶宅之内的任何人都无意在院子里玩雨水。脏是肯定脏的,不脏才怪了。

    林子森穿得干干净净,这时也有些打怵。把袜子团起来塞进鞋里,他很不情愿的推开车门正要下水,不想一辆汽车忽然乘风破浪的停在了院外。他觅声看去,就见对方大开的车窗中,现出了顾雄飞的面孔。

    林子森一愣,但是没言语。而叶雪山停止了踩水泡的行为,歪着脑袋向顾雄飞望了片刻,然后慢慢走了过去,一步一个水花。

    顾雄飞坐在车内没有动,静静的凝视着叶雪山。叶雪山那一头不可救药的枯发已经被尽数剪掉了,生出的新发带了光泽,毛茸茸的满头立着。头发长的没有章法,鬓角却是天然的整齐,怎么剃都存留着隐隐的形状,是天生的鬓若刀裁;除此之外,他的皮肤也白了许多,穿着笔挺西装,上半身很绅士派,下半身挽着裤管光着脚丫,还是顽童的形象。

    出了院门,地势更低,水也更脏。叶雪山缓缓停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直通通的问他:“你来干什么?”

    顾雄飞嗅到了淡淡的酒气,怀疑他是刚喝过酒。通过车窗递出一只扁扁的纸盒,他不冷不热的答道:“路过,看你一眼。”

    叶雪山接过纸盒,同时控制不住的打了个酒嗝。低下头认真的抠开了纸盒盖子,原来盒子里面装着软糖——孩子巴掌大的五色软糖,做成花朵形状,只有两块,是糖果中最华而不实的一类。叶雪山随手扔掉盒盖,然后拿起一块软糖。举起来对着阳光照耀了一下,软糖是半透明的,五颜六色中流淌着蜂蜜的香气与光泽。

    然后他收回软糖,整个儿的塞进了嘴里。面颊被撑得鼓了起来,舌头在嘴里也像是搅拌不动。叶雪山专心致志的大嚼了一通,忽然抬眼望向车窗内的顾雄飞,他醉醺醺的抿嘴一笑,嘴里全是软糖,简直快抿不住了。

    顾雄飞已经确定了他的醉,同时认为他醉了之后可爱得多。酒精溶去了他身上的一切附加物,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像当年了。

    叶雪山咽下口中软糖,把余下一块也拿了出来。随手把盒子丢在水面上,他再次狮子大开口,囫囵着把软糖全塞进嘴里,也没想着走,单是原地不动的对着顾雄飞,聚精会神的猛嚼。柔韧的软糖在他口中东奔西突,他的面颊形状随之变化多端,忽然喉咙里哽了一下,噎得他狠狠一闭眼睛,随即缓过来了,他含着满嘴软糖吸了口气。

    顾雄飞仰起脸微微皱了眉,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吃。没见过叶雪山这个吃相,太生动太热闹了,让人都替他累得慌。

    当然,他不是过来看叶雪山吃糖的,他根本就是毫无目的,纯粹只是想看叶雪山一眼。因为知道两人见面就没好话,所以买了一盒美如花朵韧如牛皮的软糖,希望可以堵住叶雪山的嘴。没想到效果如此显著,刚一见面就堵了个瓷实。

    两人无言相对,一个吃,一个看。乌云散尽,阳光越发明亮了,前后左右都是金色波浪,一只鸟站在了院子栏杆上,抖抖尾巴晾晾羽毛。一切都是雨过天晴的好风景,直到林子森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叶雪山身后。

    林子森生得高,即便是有些驼背,也依然是高。喧宾夺主的微微弯下腰去,他非常客气的对着顾雄飞微笑:“大爷来啦?进去坐啊!”

    顾雄飞认出了他。

    顾雄飞对他没有好印象,不是因为他曾经冒犯过自己,而是因为他太像亡命徒。他干净的脸上阴气森森,四肢修长利落,仿佛随时都能甩手捅出一刀。

    “不了。”顾雄飞言简意赅的回答。

    林子森双手握住叶雪山的肩膀,又含笑解释了一句:“少爷刚才多喝了点酒,醉了。”

    顾雄飞一点头,感觉美好静谧的气氛已被此人全盘打破。向后靠回座位,他对着前方汽车夫说道:“走。”

    汽车发动起来,渐行渐远。林子森把叶雪山连推带搡的送进楼内。叶雪山的酒劲真是上来了,躺在沙发上不愿意动,含着软糖闭了眼睛。

    一觉醒来之后,叶雪山洗了把脸,然后去问林子森:“我记得大哥来了。”

    林子森笑着一点头:“来了,又走了。”

    叶雪山继续问:“我说什么了吗?”

    林子森笑道:“他给了你两块糖,你没说什么,光顾着吃了。”

    “我就只是吃糖了?”

    林子森摇了摇头:“唉,少爷,别提你那吃相了,好家伙,饿死鬼似的,从后槽牙到嗓子眼,全露出来了。”

    叶雪山听闻此言,十分尴尬,脸都红了,从此再不肯提此事。

    到了翌日,叶雪山带着林子森、程武以及一队全副武装的保镖上了船,不显山不露水的扬帆南下。而三天之后,顾雄飞也随着沈将军启程去了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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