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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风浪

    林子森第一次发现叶雪山竟然如此倔强。

    正劝不听,反劝也不听。天气干冷,他难得的站在浴室镜子前,给自己涂了一点雪花膏滋润皮肤,一边满脸的乱抹,一边不耐烦的说道:“你说你不啰嗦,其实你比谁都啰嗦!我这一趟至多是失败,失败就失败,要不然那几十万也不够我吃一辈子。可一旦成功,就又有新的财路可走了。”

    他香喷喷的转身向外走去:“过去穷了,我还能东拉西扯的自己找钱;现在要是穷了,我离不得鸦片,连悄悄饿死都不能够,我死都不是好死!”

    林子森急了:“什么死不死的?临出门前说这个话?”

    叶雪山站在窗前向外望:“总之你别管,我已经定了主意,你乖乖留下来照看家里。”

    林子森走到他身后,忽然把他拦腰抱起来扔到了床上:“家里有什么可照看的?他妈的你走了,家里还有谁要我来照看?”

    叶雪山摔成什么样是什么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货栈里不是还有一批膏子吗?你把它卖了。”

    林子森拧着眉毛伸手指他:“少爷,你太不让我省心了。”

    叶雪山听了这话,感觉挺温馨,仿佛林子森变成了娘,正在痛斥自己的淘气。

    新年没有过好,因为林子森对叶雪山软硬兼施,一定想要跟他出海。叶雪山不想远行归来后没有家,所以执意不肯——单有房子还不算家,家里必须有人才行。

    初五刚过,水手就齐了。叶雪山去见了几次船长大副,迅速建立起了友谊。及至出了正月,他开始打点行装。

    林子森败下阵来,唉声叹气的帮他整理行李,又把程武等人叫了过来,一遍一遍的细细嘱咐。待到临行之前,林子森亲自烧烟喂足了叶雪山,又从头到脚的为他穿戴整齐。微微驼背站在叶雪山的对面,他用修长灵活的手指给他打出一个饱满的领带结,同时垂着眼帘说道:“少爷,出门之后玩归玩,可是得看准了对象,别跟着那帮水手到处乱跑。水手都走龌龊地方,饥不择食的,你仔细染上脏病。”

    叶雪山知道这是好话,所以郑重点头:“我心里有数,别人诳不了我。”

    林子森服服帖帖的理好领带,然后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抬眼看着他长叹一声:“我没别的话了。那么远的路,让我去我都犯怵。少爷别当是好玩,上船之后注意保护身体。一旦有了头疼脑热,立刻吃药。另外管着程武,程武在热河嚣张惯了,我怕他惹是生非。船在大海上,四面不靠,谁知道船上都是些什么人?”

    叶雪山继续点头:“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林子森把他抱进怀里,狠狠的搂了一下。他是个苗条颀长的身坯,软软的毫不结实。林子森恐慌的闭上眼睛,恨他不是自己的。

    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叶雪山带着程武和八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揣着手枪上了轮船。两千吨的轮船拉着汽笛驶离码头,叶雪山站在早春凛冽的寒风中,还对着岸上的林子森等人挥了挥手帕;姿态和笑容都很像个留洋学生,看起来稚嫩而又兴奋。

    林子森站在岸边,也不甚自然的招了招手。他做不惯这种西洋派的举动,所以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轮船越开越远,最后缩成了海面上隐隐约约的一个点。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跳到海里追上叶雪山。

    与此同时,叶雪山的信也被邮差送去了吴碧城的公寓。

    叶雪山也知道旅途未测,好容易坚定了信心,只怕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一味劝阻,会使自己动摇,所以干脆隐瞒到底。等到自己真要出发了,才在信上告诉了吴碧城。吴碧城上午起床拆了信封,先还以为叶雪山添了新兴趣,要和自己鸿雁传情;及至展开信笺一读,他脑子里轰鸣一声,这才知道叶雪山竟然是往波斯去了。

    他也算是出过远门的,当初家中鼎盛之时,他欧洲美洲全走过。可即便如此,波斯二字还是让他感到了遥远与陌生。茫茫然的坐在椅子上,他到底是比林子森更乐观一些,并没有想到生死问题,只是不知道叶雪山何时才能归来了。

    当天中午,他照例是和公寓里的学生们去大学校打篮球,进大门时,却是迎面正遇上了顾雄飞。

    顾雄飞在前面走,身后跟着两名年轻随从,一人抱着一摞厚书,一人拎着个公文皮包。吴碧城一直怕他,可是双方打了照面,又不能躲藏,只好垂手向他微微一躬,口中喃喃的招呼道:“顾先生。”

    顾雄飞停了脚步,在看他之前,先把他身后的学生们扫视了一遍,然后居高临下的望向了他:“来玩?”

    吴碧城“嗯”了一声。

    顾雄飞没再多问,继续前行。在门口坐上汽车,他扬长而去。

    时光易逝,转眼间过了将近一个月,林子森和吴碧城分别收到了叶雪山的来信。信是从安南发过来的,没有什么内容,只是报平安而已。吴碧城很快乐,以为叶雪山可以在异域好好的玩上一趟了;林子森则是继续提着一颗心,开始等待下一封信。

    下一封信隔了很久才到,地址却是马来亚。叶雪山在信上依旧是报平安,同时又说“船开的很慢”。林子森摊开地图,顺着航线慢慢辨认国家,末了发现的确是慢。

    他继续等待,可是又等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有等到。他急了,去找金鹤亭探消息。金鹤亭也悬着心,然而此刻既找不到哈代,也联系不到叶雪山。林子森相信他的焦虑——就算不念他和叶雪山的友情,投进去的几十万资本也够他惦记的了。

    叶雪山是早春出行,归来之时却是已到盛夏。

    林子森在一天清晨忽然接到了上海电报,叶雪山详详细细的说清了自己到达天津的时间。捏着电报愣了半天,他像被针刺了一样,猛的来了精神。

    他忘记了上午那一份不可缺少的鸦片烟,忙忙碌碌的洗漱更衣,然后却又发现自己无所事事。失魂落魄的又等了好几天,他终于把叶雪山等回来了。

    在一个雨后的明媚下午,轮船停靠在了日租界三井码头。作为“家里人”,林子森随着金鹤亭一起前去码头迎接归人。金鹤亭事先得到确实的消息,知道叶雪山这一趟是满载而归,所以心情大好,一路上谈笑风生。林子森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恪守着大伙计的本分,一边附和,一边望眼欲穿的盼着船来。

    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看到叶雪山扶着程武走下轮船舷梯。

    程武在前面开路,他跟在中间,后方是黝黑黝黑的哈代先生。金鹤亭是嘻嘻哈哈的伸手迎上栈桥去了,林子森跟在后方,却是没有兴高采烈的往前挤。定定的盯着叶雪山,林子森发现他不但黑,而且瘦,走路走的小心翼翼,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栈桥,而是瓷器。

    他笑了,心想少爷可能是胆子小,栈桥又狭窄,险伶伶的是有点吓人。

    金鹤亭一把扯住了叶雪山,向前一步又抓住了哈代先生,恨不能□为二,同时欢迎。哈代先生太黑了,并且长出一脸乱七八糟的卷曲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叶雪山则是一咧嘴,又像是笑,又像是在吸凉气。程武回头说了一句什么,金鹤亭一挑眉毛,立刻松开了手,抛下哈代先生,专心护送叶雪山上岸。

    岸上就宽敞多了,林子森走上前去,压着兴奋唤了一声:“少爷。”

    叶雪山轻轻的应了一声,这回双方距离近了,林子森越发看出他的黑瘦。好在年纪轻,瘦了也是皮肤紧绷,黑了也是溜光水滑;五官的模子摆在那里,可以算做黑里俏。

    程武这时忽然开了口:“林哥,汽车呢?少爷那什么……有点不舒服。”

    林子森一听这话,连忙转身对着远方招手,让汽车夫快开汽车过来;而金鹤亭也凑过来,对着叶雪山说道:“兄弟你先回家,这边的事情交给我,忙完了我就过去瞧你。”

    叶雪山笑了一下:“我在波斯验过一次货,当时看着还行,你再多拆几箱检查一下,我怕里面掺假。”

    金鹤亭连连点头,见叶家汽车开过来了,他亲自过去拉开车门,又对林子森说道:“你是管事的,回去好好照顾他,他身上有伤。”

    林子森连忙答应了,搀着叶雪山坐上车去,程武也自动上了副驾驶位。林子森关了车门,忽然感觉不大对劲:“程武,别的人呢?”

    程武头也不回,大喇喇的答道:“那几个小子,都没啦!”

    林子森一惊:“没了?”

    程武一耸肩膀:“嗨哟林哥,你是不知道,这一路打的……他妈的刀光剑影啊!别说咱的伙计了,就连大副都被人扔海里喂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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