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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荆棘丛生

    林子森守在家里,也没干什么,就单是躺在床上发呆。忽然听见外面院门被敲得山响,他披了衣裳下床出门,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入院内。

    拉开门闩打开院门,他迎面看见了端着烟盘子的叶雪山。夜色很重,叶雪山的脸却是煞白。瞬间的对视过后,叶雪山一步跨过门槛,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林子森怔了一下,随即迈步跟上:“少爷?”

    叶雪山寒气凛凛的走进房内,把烟盘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顿。转身面对了衣衫不整的林子森,他一言不发扬起右手,拼了命的狠狠抽出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过后,他瞪着眼睛大声怒道:“林子森,你是怎么搞的?”

    林子森被他打的一晃,同时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了。

    不等林子森出声回答,叶雪山又哆嗦着说道:“我让你控制着量,我让你谨慎着用,可是你呢?你他妈没事就烧烟,没事就烧烟……你、你要是爱这一口,你自己玩去,为什么非要连累的我也上瘾?现在我怎么办?你说我年纪轻轻的,我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又竭尽全力的踢出一脚,然而身体已经颤抖到了失控的地步,一脚踢上林子森,他也随之跌坐了下去。林子森见状,连忙弯腰把他抱上了床,然后抄起火柴点了烟灯,开始训练有素的烧烟。而叶雪山躺在床上,两只手痉挛似的抓住床单,心里又是愤怒,又是绝望,眼泪滔滔不绝的直往下流——直到他得到了一口温暖的鸦片烟。

    蜷紧抽搐的手指渐渐松了开来,他姿态扭曲的横在床上,吸进烟雾,发出叹息。身体和心灵一起软化,他的怒气开始缓缓的消散。林子森拉过枕巾为他擦净了眼泪,他半睁着眼睛,睫毛湿漉漉的黑。

    喂过最后一口,林子森盘腿坐起,把他拖到怀里抱住。低头看着叶雪山的眼睛,他一字一句的正色说道:“少爷,我不爱这个,我就是爱这个,也犯不上拉你来作伴。我是做烟土买卖的伙计,我有钱,我玩得起。”

    叶雪山定定的凝视着他,不言不动。

    林子森用指尖为他蹭去眼角一点泪水:“你要是怀疑我是故意使坏,那我没的辩解,从今往后我陪着你吸。要是你还嫌不够解气,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可以立刻去扎吗啡、吸白面。”

    叶雪山冷笑一声:“若是我让你死呢?”

    林子森迎着他的目光,一张脸慢慢褪了血色,变成寡白:“少爷这话要是认真的,我就去死。”

    叶雪山慢悠悠的抬手向外一指:“去吧,死给我看。”

    林子森二话不说的把他放到床上,然后起身下床,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向外走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一把砍刀回来了。

    走到床前停住脚步,他对着叶雪山一弯腰,低声说道:“少爷保重。”

    叶雪山蓄势待发的紧盯着他,倒要看他能够做到哪一步。林子森垂下眼帘,将砍刀在一边衣袖上来回蹭了两下,然后双手握刀高高举起。电灯之下青光一闪,他竟然当真一刀扎向了自己胸腹!

    叶雪山惊叫着一跃而起,挥拳扫向林子森的双手。林子森猝不及防的歪了力道,而叶雪山定睛再看,就见刀尖已然刺破外面夹袄,不知入肉多深。

    不由分说的夺下砍刀远远扔开,他一边扯开林子森的夹袄,一边压着心跳说道:“子森,你脾气够大啊!”

    夹袄破了,里面小褂也血淋淋的破了。刀尖斜着切进皮肉,深浅不知道,只见鲜血成股子的往下流。林子森面无表情的站在床前,低声答道:“少爷,我不是脾气大,我是说到做到。”

    叶雪山要送林子森到医院去,然而林子森摇了摇头,只翻出一包刀伤药;药是粉末,倒在手中捂上伤口,就算是治疗完毕。打着赤膊坐在床边,他察觉到了叶雪山的目光,就扭头望向对方,淡淡一笑:“没事,皮肉伤,好的快。”

    叶雪山蹲在床上,听了这话没言语,转脸望向了前方。

    他想自己其实和林子森不是一路人,林子森是个混混,是个亡命徒,自己不是。自己其实本来只是想发笔横财,好在顾雄飞面前扬眉吐气。可是不知怎么走的,拐到这么一条路上来了。

    “我得把它戒了。”他忽然对着前方说道:“我又不是个混吃等死的老太爷,哪能早早的沾上这个?”

    林子森依旧捂着伤口,鲜血混合了药粉,是粘稠的一掌:“少爷说的对。”

    叶雪山跳下了床,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我还有事,你歇着吧。”

    叶雪山固执的认为吸鸦片烟是桩不可见人的事情,除非是公然的不学好,比如金鹤亭之流。但自己是位文明的少爷,不能说拜了流氓做大哥,就也跟着去学流氓那一套。

    金鹤亭连着几天没看见他,今晚就让他来俱乐部玩。他离了林宅直奔方臣俱乐部,下车之后登门进去,正好遇到一张熟面孔——李三爷。

    李三爷还是那个李三爷,叶雪山却不是那个叶雪山了,所以双方见面,局面自然和先前不同。李三爷陪着笑容自居下人,叶雪山却是并不骄傲,从从容容的笑道:“李三爷,有日子没见了,你不在俱乐部里忙了?”

    李三爷一边把他往楼上引领,一边笑着答道:“多谢叶少爷想着我。我老娘前些日子病了,家里没有闲人,我就好一阵子没出来。”

    叶雪山微微侧身,不肯把他完全落在后面:“哟,老太太现在好些了吗?”

    李三爷见了他这个态度,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早好了,没大病,就是上了年纪,爱闹个头疼脑热。”

    两人有说有笑,一路上了二楼。二楼有几间专门布置出来的高级赌室,叶雪山轻车熟路的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团团坐了一桌子人,正在大打梭哈。金鹤亭坐在其中,这时便是向他抬手一招:“兄弟,怎么才来?过来到我这里坐,我给你留着位子呢!”

    叶雪山对着身前几人微笑点头,然后步伐轻快的走到金鹤亭身边坐下:“我刚吃完饭就出来了,这还算晚?”

    金鹤亭扔出一张扑克牌:“吃什么好的了?”

    叶雪山等着下局加入,此刻便是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唉,粥。”

    说完这话,他偶然向前一看,发现对面坐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张薄情寡义的小白脸,大名叫做何殿英,乃是个新兴起来的流氓。叶雪山如今运输烟土大买大卖,除了金鹤亭这位大主顾之外,也肯小批的向外零售。结果一车烟土拉进何殿英的地界,毫无预兆的就被人抢了个精光。

    叶雪山先还莫名其妙,紧接着就接到了何殿英传出的话,说是抢错了,让叶家伙计带钱去赎。叶雪山早就懂得过路交钱的道理,也没想赖账,哪知道何殿英给他来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下马威,他一生气,生意不做了,烟土也不要了;何殿英的话,他则是干脆没回。

    一局梭哈终了,叶雪山加入进去,玩着玩着就发现了不对——何殿英似乎心里藏着劲儿,专门要和他过不去。他看出来了,金鹤亭也看出来了,话里话外就带了刺,要和何殿英对着干。然而叶雪山在桌子下面一拍他的大腿,却是不让他说。

    金鹤亭闭了嘴,叶雪山也是一派温和,何殿英的单方面进攻就没能持续下去。赌局进行到了凌晨时分,在座众人端出筹码盒子开始算账。一阵哗啦啦的清点之后,叶雪山笑着摇头:“得,现金不够使了,我得开支票。”

    众人知道他是个发邪财的,赢他赢的格外心安理得。叶雪山掏出支票本子一一填了数目,然后逐张撕下来递给赢家。及至送到何殿英面前时,何殿英接了支票一瞧,随即轻飘飘的问道:“叶先生,不是空头支票吧?”

    叶雪山笑了一下,没说话。

    赌局散后,金鹤亭憋气窝火的质问叶雪山:“你可真是个少爷,也太怂了。姓何的那么挤兑你,你就听着?”

    叶雪山一夜未眠,苍白着面孔答道:“不行,我怕他。他要是像李凤池似的半夜给我一斧子,我可受不了。”

    “那你——”

    不等金鹤亭说完,叶雪山摆了摆手,坚决要把自己和流氓划分开来:“大哥,别说了。我也就是想做点生意赚点钱。何殿英那种人,我惹不起躲得起。再说我这胃病还没有好,过两天闲了,我打算去北京瞧瞧。”

    金鹤亭没听明白:“看胃病还要去北京?”

    叶雪山沉吟着答道:“那个……是的。”

    叶雪山想要把手头事情全部办妥,然后躲进家里把鸦片戒掉。然而忙过一天忙两天,天天都不闲着。及至到了第三天,他弯腰钻进车里,屁股坐稳当了,一条腿长长的伸在外面,还没来得及收上去。前方的汽车夫回转过身,正在向他询问路线,不想林子森无声无息的走过来,“咣”的一声就为他关了车门。

    他在车内骤然惨叫一声,小腿险些被车门当场夹断,汽车夫吓了一大跳,也跟着嚎了一嗓子。

    而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他就变成了金鸡独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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