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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册) Chapter 9(上)

    Chapter 9(上)

    百花开过,谢了。谢了,又开了。花开花谢间已经一年过去。

    张千英派人来叫我,我忙把手擦干,就着水盆中的水为镜,把头发揉搓几下,蓬头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刚进屋子,立即后悔。张千英恭迎着立于门口,见我进来后,忙退出掩上了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见我,都立起。十四阿哥吩咐随他而来的太监:“到门口守着。”

    十四阿哥面色沉沉把我从上打量到下,又从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后,十阿哥问:“若曦,你怎么这个样子?”又转而看着十四阿哥怒问:“你不是说你都打点好了吗?这就是你打点的?”

    我笑说:“干活总要有干活的样子。”

    十四阿哥问:“张千英待你如何?”

    我点头道:“很是照顾,日常有错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态度也极是和蔼。”张千英的脾气秉性我已摸透,对付他不算太难。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莫说十四阿哥根本不可能插手宫中人事更换,说了徒让他为难;就是换了,谁知道会否换一个更难缠的主呢?

    十阿哥脸色稍缓。指了指椅子让我坐。我从刚见面的震惊中缓过来,心中猛地又一惊,从椅上跳起,问:“出什么事情了?”两人脸色黯然,悲痛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惊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会的,我姐姐怎么了?”

    两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虽然一直体弱,不过你自个也知道她这么多年都这样的。”

    我心下松口气,坐回椅上问:“那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们居然大张旗鼓地来找我?”

    十四阿哥缓缓道:“事情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从前年发生那件事情后,八哥就大受打击,大病一场,病虽好了,心情却依旧低落。身子本就弱,内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来势汹汹,太医说……太医说……”十四阿哥一下侧过了脸,没有再说。

    我心神一时大乱,忙撑着头,凝神想去,八阿哥应该是活到雍正登基后的,那他此次应该没有事情。可关心则乱,我不敢确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会发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后两废吗?一切还是会按照历史的,心缓缓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伤无限,真若按了历史,不过是逃过这一日,难逃那一日。撑头闭目无语,半晌后方问:“皇上怎么说?”

    十阿哥沉着脸,木然地说:“皇阿玛对太医只说了四个字‘勉力医治’,后来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后来为了避晦,皇阿玛命将重病不适合移动的八哥从临近畅春园的别墅移回贝勒府,九哥反对,皇阿玛却执意如此,说……”

    十四阿哥忙打断了十阿哥的话,道:“我们特地来一趟,想问问你有什么话要说,或要嘱咐的,我们可以转告,笔墨纸砚这里都有,你若要写信,也可以。”

    我问:“是八爷让你们来的吗?”

    十四阿哥摇摇头:“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来看你的。”

    十阿哥盯着我问:“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么关系?为什么八哥病危,十四弟要特意来通知你?”

    我恍若未闻,问:“府中如今怎样?八福晋和我姐姐可好?”

    十四阿哥道:“从前年以来,八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府中所有大小事务都是八嫂打理,还要照顾一直病着的八哥,如今……”他叹口气道:“你若见了,就知道了。因为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指着她,八哥又是这样,她就是全凭着一股心气强撑着。你姐姐,为了你日日愁,为了八哥也日日愁,终日跪在佛堂念经求福,听丫头说,每天都哭好几回。”

    我现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挂心之人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心,自己不愿意,却让亲人不得开心颜。

    十阿哥叹道:“我从没敬佩过什么女子,可现在对八嫂却是满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当日十三弟出事后,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乱了,什么鸡鸣狗盗之事都冒了出来,十三福晋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仆妇全都遣散。八哥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百号人,还有田庄别业,比十三弟府中情况复杂得多,可八嫂却震慑着众人,没出一丝乱子。”

    我凝视着十阿哥发了半晌的呆道:“我没有什么话要对八爷说,估计他也不想听我说。”十阿哥蹙眉不语,十四阿哥低头长叹口气。

    我走到桌边,提笔写道:

    “从喜生忧患,从喜生怖畏;离喜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写好后,交给十四阿哥,“把这个给我姐姐。”

    十四阿哥接过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爷病情如何,能否及时给我传个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点头答应。

    两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爷。”十四阿哥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我,十阿哥回头眼光在我俩脸上打了圈,自拉门而出,随手又细心地掩上了门。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诉十阿哥。”

    十四阿哥道:“我省得,这三四年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如今的十哥也非当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细,即使明白也不会告诉十嫂的。谁还忍心去伤八嫂呢?”

    是啊当年碰上这样的场面,十阿哥怎会如此体贴?两人默默无语,神思刹那都飞回了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彷似昨日。半晌后,他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点点头,他转身开门,和十阿哥并肩而去。

    心一直悬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传来,八阿哥转危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难,我告诉姐姐,我已经戒忧戒惧,可骗不了自己,虽远离了他们,心却不能放下。

    随这个口信而来的还有其它两个消息,一坏、一好。坏的是八阿哥病刚有起色,八福晋却忧劳成疾,卧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将停了一年十个月的俸银米照贝勒等级支给八阿哥,银钱都是其次,而是这事折射出的康熙态度。消息悄悄在宫廷中传开,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一丝笑意,我不禁叹道,天子一句话,就影响到紫禁城的各个角落,我依旧受惠于八爷。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钩心斗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过跟在康熙身边十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呢?张千英就是再精滑,毕竟只是在浣衣局里磨练出来的小手段,落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计,不过希冀着多得些好处。外人的冷嘲热讽,更是全不往心里去。我既然不介意,她们的恶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别人眼里,我非同寻常的苦,日日操低贱之役,还要应付明里暗里的刀枪。自己却心如古井,波澜不起。我从最狭隘的层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经所说的话,“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所作一切于我无任何意义。唯所爱之人,才能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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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后崩,这位来自大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女子虽然曾经贵为皇后,却没有得到过顺治的喜爱,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康熙对她的孝顺,虽非她的亲生儿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让她得享天年。

    康熙为表哀思,服衰割辫,我们也都穿着白衣,连着地上、屋顶的雪,紫禁城中竟无一点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杀,拉萨陷落,准噶尔部控制了整个西藏。消息霎时传遍宫廷内外,人人都谈论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因为这关系到大清领土的完整,以及清朝举足轻重的统治基础——满蒙联盟的成败,准噶尔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清朝统治。所以康熙迅速做出反应,命色楞统率军兵、收复西藏,西安将军额伦特、内大臣公策旺诺尔布等随后相助。

    康熙信心十足,层层影响下来,人人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四周宫女太监们的话题迅速转变为猜测何时胜利班师回朝,我摇头轻叹,哪有那么容易?我虽不能清楚记得这场战争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但却知道十四阿哥在这场战争中脱颖而出。他“大将军王”的称号因此而来,如果色楞和额伦特他们打赢了,十四阿哥岂不是没戏唱了?

    果然,噩耗再传,色楞于五月孤军入藏,与他失去联系的额伦特仓卒追赶,七月才在藏北喀喇乌苏会合,而本应前往策应的策旺诺尔布军却迟疑不前,加上青海的蒙古王公违背诺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额伦特军最终陷入重围,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全国为之震动,不仅清廷内部弥漫着畏战情绪,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吓得肝胆惧裂,不愿再战。清朝面临着康熙二十九年噶尔丹进迫乌兰布通以来最严峻的局势。此次战役也成为康熙执政历史中一个最重大的失误。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紧迫形势下,康熙于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酌量调遣各路大兵,将策旺阿拉布坦歼剿廓清,安靖边圉,斯称委任”,即让他担负起进军拉萨,收复西藏;直捣伊犁,解决准噶尔问题的艰巨任务。

    十二月康熙为十四阿哥举行的出师礼,堪称清朝开国以来最为隆重的出师礼: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称大将军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一时间满朝上下一致认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储位继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拉开序幕。

    在朝内形势大利于十四阿哥的情况下,九阿哥选择了极力支持十四阿哥。“毙鹰事件”也许是十四阿哥所为,也许不是,可在权衡利弊后,十四阿哥相较三阿哥、四阿哥却一定是对原“八爷党”最有利的选择。

    九阿哥极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内为十四阿哥出谋划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处公然宣称十四阿哥“聪明绝世、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

    康熙也时而在众臣面前说自己喜欢诚实、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说:“存心行事,贵在诚实,开诚示人,人自服之,若怀诈挟术,谁放心服耶?”他认为尊者应“推心置腹以示人,阴刻何为?”并且指出:“朕之喜怒,无无即令人知者,惟以诚实为尚耳。”又夸道:“十四阿哥最肖朕”

    十四阿哥不仅受到兄弟拥戴,还得到康熙器重,成为兄弟中的第一人,无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对以前的“八爷党”全盘变为“十四爷党”,我不知他是何样的心情。至少表面上,虽不如九阿哥积极,却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毕竟相较四阿哥,八阿哥无论如何也宁愿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于一贯孝顺之心,在康熙焦头烂额之际,也尽力为皇阿玛分担政事忧愁,意见点到为止,不会过于热衷。他不著痕迹地再次参与到朝事决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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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顺子一大清早就来找我,说四阿哥要见我。

    我心下纳闷,特意换了套齐整的衣服,收拾干净去见他。他独自一人站立在僻静角落,身影在冷风中透着萧肃。

    我走到他身后,静静站着,他回头看向我,把我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遍,似乎在看我究竟过得如何,他淡淡问,“后悔吗?”

    我侧头笑看着他未语,他又问了一遍:“后悔吗?”

    我敛了笑意。这样的话不是他的性格问的,而且还重复了两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内心的煎熬只怕非同一般,他在处心积虑的谋求,却眼看着皇位渐远,而且那个皇位不仅仅是皇位,还有十三阿哥的命运、我的命运,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我摇摇头:“不后悔”他嘴角紧抿,垂目注视着地面,我近乎贪婪地细细看着他。我们如今一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我总觉得他越发得瘦。

    眼角处已有几丝皱纹,目光却仍旧是锋利的。薄薄的嘴唇紧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压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轻轻道:“你肯定会赢的”话一出口,立即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忙要缩手,他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凝视着他黑沉晦涩的眼睛,苍白的脸,心中一痛,一时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反手与他紧紧相握。

    他摸索着我手上的茧结,拿起手细看了会,复又紧紧握住问:“今年膝盖疼得厉害吗?”

    我道:“还好,你托小顺子送的膏药很好用。”

    他问:“平日身子可好?”

    我道:“很好。”

    他道:“凡事要往开处想,不要思虑过重。”

    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会吟诵几遍你送的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苦笑道:“我也只会拿这些空泛的话给你。”

    我握握他的手道:“还有你的心呢”两人相视半晌,我莞尔一笑,缓缓抽出了手。

    他笑道:“绿芜为十三弟生了个女儿。”

    我惊喜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他笑说:“这事难道还能拿来骗人吗?以后寻个机会,让你见见她,已经八个月大了。”

    我一时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感叹,赶着问:“你怎么能让我见到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笑说:“里面太清苦,大人忍着还能过,孩子怎么受得了?我奏请皇阿玛由我代为抚养,皇阿玛已经准了。她现在就在我府中,名字还没有起,抱孩子回来的人传话说十三弟和绿芜的意思是由你取个名字。皇阿玛本来都已拟好了名字的,可听闻后,居然说就由你起吧,然后报给他,回头以皇阿玛的名义赐名。”

    我笑了再笑,道:“难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来呢,我起就我起,你说起什么名字呢?皇上拟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他摇摇头。

    我在地上绕来绕去,他看着我说:“若曦,皇阿玛还是惦记着你的,你只要回心转意……”

    我站定看向他,问:“‘冰心’如何?”

    他点头说:“好,‘一片冰心在玉壶’,以此喻十三弟。”

    我摇摇头,“‘云英’如何?”

    他刚要点头,我又忙否决了。

    “有了,就叫‘承欢’”

    他沉吟了会道:“承欢膝下,就用这个。我定会让承欢将来承欢膝下。”我温柔地说:“会的,她肯定会承欢膝下,让十三爷享天伦之乐。”

    两人相视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见时难别亦难,我静静向他行了个礼后,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下次相见又是何时?明年?后年?

    回头看向他,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正用目光相送,两人默默凝视半晌,我扭回头,快步跑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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