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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番外——杏姑娘(一)

    番外——杏姑娘(一)

    初来百花楼,我只有五岁。

    那时候,我不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爹爹惹恼了皇帝,使得我们全家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全都遭了难——爹爹和几位叔叔被砍了头,男人们被充军,女人们被卖入京中各个红楼教坊,供人玩乐。

    我和我娘,我的亲姐姐,便来了这百花楼。

    我并不懂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只知道有无数美艳女子在前头,我和姐姐被放在后面教养,虽然吃穿不如从前在家里,但妈妈对我们还算温和照顾,也并不觉得怎样。

    只是,有一夜,我睡到半夜忽然醒来,见到我娘手持剪刀,正哭着刺向姐姐的喉咙。

    我被吓得睡意全无,连忙扑过去把娘抱住,剪刀不小心划破了姐姐的肩膀,把她也疼醒了。

    娘原本还撑着,见我们扑进她怀里哭,又见姐姐的肩膀渗出了鲜血,也终归抱着我们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若我们想活,便活,她不再自作主张,她由着我们选。

    “我们想活,娘,我们想活……”姐姐压低了声音哭喊,我也跟着她一遍一遍的重复。

    “好,”娘终于点头,“这是你们自个儿选的,将来长大了,莫怪娘不曾带着你们。”

    “带着我们?娘,你要去哪儿?”姐姐听出了异常,连忙询问。

    “去找你爹。”早已憔悴不堪的娘忽然现出无限光彩,让我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爹娘在一起说话玩笑,我们坐在一旁奔跑玩耍。

    第二日,便传来娘自尽的消息。

    姐姐长我两岁,对这样的噩耗,比我更加难以承受,当日便病了,妈妈立时请来大夫诊治,忙前忙后的照料服侍,让我的心里暖得不行——虽然娘去了,还有妈妈疼我们啊

    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妈妈让我学什么,我都会拼尽了力气去学,琴棋书画,戏曲歌舞,样样都比旁人学得勤奋认真。

    人人都夸我天资聪颖,其实,我只是想让妈妈开心,我总觉得,娘没了,她就是我的亲娘。

    可是,等我长到了十二岁,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傻。

    那年,姐姐十四,早已出落成神仙般的妙人儿,别说被前头的美艳女子嫉妒,连后院的小倌都时常偷偷来找姐姐,只为寻个机会跟她说说话。

    忽然有一天,妈妈说,姐姐该去前头接~客了。

    我在百花楼长了七年,自然明白接~客是什么意思,只是我一直以为,妈妈疼爱我们姐妹,决然不会让我们做这样的事儿,她只会当亲闺女一样把我们养大,然后给我们找个如意郎君,嫁人生子。

    我很傻,是不是?

    可是那七年里头,妈妈对我们姐妹就是那么好。

    她从来不让我们觉得,我们是伶~ji,只告诉我们,你们和平常人家的大家小姐没什么两样,你们也是大家闺秀。

    那么,谁家的大家闺秀,满十四岁就要出去接~客?

    姐姐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哭闹寻死,无论如何都不肯应,连我都哭着求情,以为妈妈疼我们,定然会心软——就像当年我娘要杀了我们姐妹,终于受不得我们一起啼哭,心软放手一样。

    可是,妈妈没有心软。

    她开始只是饿着姐姐,不给她吃食饮水,但那样两日姐姐便瘦了,脸色也不如从前好看,妈妈便恢复了她的饮食,好言好语的劝慰她吃下去,又找人把我找了过去,绑了手脚,吊起来毒打。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打。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哭得嗓子眼儿都干了,姐姐哭得更加厉害,跪在妈妈脚下声嘶力竭的求:“妈妈,别打妹妹,您打我吧……”

    “打你?”妈妈冷着脸笑,“你若是被打出一身伤,如何出去接~客?你妹妹还小,不管打成什么样,养这两年,总也好了。”

    “妈妈,妈妈”姐姐的身子抖了又抖,抱着妈**腿大哭,“我接~客,我接~客妈妈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求妈妈放过妹妹……给她寻个人嫁了……哪怕卖了也成……”

    “我养了你们姐妹七年,样样都这样出挑,要卖多少钱才能够本?我拿你们当闺中小姐养着,你们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不成?”

    “我……”姐姐呆在那儿,无话可说。

    妈妈见她仍旧不肯吐口,便示意龟奴继续打我,姐姐连忙大叫:“我接,我接妈妈,求你把妹妹放下来,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那一日,我被打得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连躺着、趴着都不能。

    姐姐怕我疼,抱着我哭了一宿,嘴里只是念叨,当年不如跟着娘去了,此刻娘一定跟爹会面了,仍旧像从前那般相亲相爱。

    也是从那一日起,姐姐成了百花楼的头牌。

    有人说,头牌好风光啊,多少名门贵胄拜倒在头牌的石榴裙下,为博头牌一笑而一掷千金,为了和头牌亲近,共度良宵,更是挥金如土,光头牌屋子里恩客送来的礼物便装满了好几只箱子。

    可是,又谁看到过风光之下的无奈?

    当白雪皑皑,琼枝玉叶,天地皓洁,又有谁看到那皓洁之下的肮脏?

    姐姐在人前歌舞,与众多风流公子把酒言欢,又有谁知道当人潮散去,她连路都走不稳,只能让丫头扶着背着时的辛酸?

    她寻过一次短见,结果是左手手腕处多了一处丑陋的伤疤,和我的一顿暴打。

    妈妈知道我们姐妹情深,便一直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姐姐。

    一旦她不听话,便来打我。

    因为姐姐的身子值钱,别说伤痕,连一点淤青都不能有。

    她迅速消瘦,也迅速老去。

    吃多少美食都毫无用处,请多少名医都药石无灵。

    终于,短短的两年,姐姐便芳华散尽,形容枯槁,成了百花楼最无人问津的一个。

    妈妈不怕,

    因为有我。

    她的百花楼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把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女子变成干枯的落叶,再源源不绝的寻人来接替。

    妈妈要说服我接~客的头一晚,差人做了一桌我平素爱吃的饭菜,放在我屋里,亲自陪着我饮酒。

    她还请了姐姐过来陪酒。

    屋子里烛光摇曳,暖暖的光晕将我们三人柔柔的笼罩其中,那景象,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母女三人在小酌谈心。

    又有谁知道,我们说的是这样的事儿?

    “杏儿,我知道你懂事——你姐姐也知道。”妈**笑还是那样温柔和善,可是我知道,那笑容只是一层皮,一层无需太过用力,就能扒下来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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